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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务之急,夕影应该先找回自己的碎魂。

    神有九魂九魄,他入红尘历劫时,去了三魂七魄,这三魂七魄在极刑台上被碾碎,即便他是神,大部分碎魂飘飘荡荡游上极仙崖,又重归神躯,但还留有那一小部分游荡在天地间。

    苍舒镜觅到一部分,放在心脏灵脉中温养三年,才渐渐凝成,不至于消散。

    后又被放置在拼凑的尸身中。

    被玉挽拿着要挟时,是苍舒镜不顾灵脉尽碎之险,替夕影收回那点碎魂。

    他不确定沧州乍现的神迹中有多少碎魂,自己若要找全,还要耗时多久。

    但他有的是时间。

    一路往西南方向去。

    沿途为那些弟子历练而设的关卡拦不住他,挥袖抬手间便为他敞开一条道。

    直到,途经秘境中的一处丛林。

    十数人的身影隔着林子影影绰绰。

    此刻已入夜,少年们围着一丛篝火偎在一起,苦叫连天。

    他们都是第一次入秘境,新鲜感、好奇心早就被沿途的凶险锉磨地衰败殆尽。

    一张张稚嫩的脸疲惫不堪,或垂首盯着篝火没力气说话,或皱着苦巴巴的脸,唉声叹气,有的还受了点伤,胳膊洇出一道道血痕。

    伤不严重,但对从小娇生惯养,生于太平盛世的矜贵而言,叫苦不迭。

    “呜呜呜,胭师姐,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好痛啊。”

    “刚刚那藤蔓有毒没啊?我不会要截肢了吧?”

    “胭师姐,你也帮我看看,别老顾着城师兄啊,我伤的也很严重的!”

    挨个给少年们处理伤口的女孩,抬眼皱眉说:“你们那点伤,再不包扎都愈合了是吧?”

    少年们苦兮兮地说:“胭师姐,真的很疼……”

    赫连城盘膝坐在原地,闭目养神,背脊挺拔如松,他肩上的伤口颇为狰狞,胭脂正在以银针,一点点挑去毒刺腐肉,看地人牙齿发酸,不忍直视,偏就赫连城眉头都没皱一下,额头冷汗频频滚淌,证明他也像个人一般,捱着疼。

    胭脂说:“城师兄,疼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忍不住也没关系。”

    赫连城只摇头,又礼貌疏远地道了句:“劳烦师妹了。”

    胭脂处理那伤口时,那些受了小伤的弟子还拉扯她,她气不过,直接说:“你们那点伤,自己撒点药粉包扎一下不就好了?”

    弟子撇嘴:“胭师姐就是偏心城师

    兄!”

    胭脂冷笑一声:“偏心?到底是哪个蠢货不听劝,往陷阱里冲的?城师兄的伤又是为了救谁而受的?”

    一句话得罪了一帮人。

    这少女是好心,心疼赫连城,话也不假,却不晓得自己暗地给赫连城招惹多大的嫉恨。

    夕影倚靠在一株树上,默默瞧着下面这群少年。

    将赫连城的清高倨傲尽收眼底,也将那些矜贵子弟眼底闪过的暗恨瞧清。

    赫连城本来就不受待见,他太独了,像一匹独狼,群居不适合他。

    哪怕他明明救过那些人的命,依旧没人念他的好。

    这就是人间。

    入秘境前,瞧着那些弟子不争不抢,只想逍遥混日子的模样,夕影还觉得挺不错的,不思进取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坏事,懂得什么是他们该得的,什么是不该得的,才算通透。

    如今瞧着,通透个屁。

    夕影颇觉无聊,正欲离开。

    却在人群中看见那个双颊挂着奶膘,颇有些可爱的少年,这孩子也受伤了,额头上挂了个大口子,血止不住,他就一直擦,擦地帕子都洇湿了,又拧干继续擦。

    倒是没像那些弟子一样,缠着忙不过来的胭脂。

    夕影飞下高树。

    他们还以为有危险来袭,忙不迭掣剑,踉踉跄跄狼狈不堪,若真有危险来袭,就凭他们这样的,早就没命了,也得亏了生在和平时代。

    是那额角受伤的少年第一个认出夕影,一众高呼“防御!防御!”声中,少年连忙展开双臂阻挡:“不是危险,是白影公子!”

    夕影走到那少年眼前。

    起先的警惕,再到瞧清夕影面容后的惊讶与困惑,众人惶然不知所措。

    少年捂着额上的伤,惊喜道:“白影公子怎么来了?”

    “啊,他又不是赫连家的人,怎么进来的啊?”

    “秘境这么凶险,他怎么没受伤?”

    只有修为高过众人一大截的赫连城清楚,夕影的修为深不可测。

    此前,在赫连城府中,在匆匆一瞥的宴席上,在秘境外,夕影不动声色,瞧起来就是个柔弱的贵公子。

    如今在秘境中,处处凶险,什么样的修为才会走到这里,还安然无恙呢?

    恐怕连家主赫连青都做不到。

    夕影没理会他们,抬手碰向少年的额角。

    少年心惊胆战地往后退了一步,觑了眼夕影雪白无暇的衣裳,怯怯

    地说:“白影公子小心,我怕我的血弄脏你的手。”

    “倒是懂分寸。”

    若这孩子早生个几十年,极仙崖点召时,他就将他留下了。

    夕影笑了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一愣,喜悦直冲心底,笑地夸张些牵扯到伤口,疼地直吸气。

    忽然,被一只温凉的手覆盖额角,转瞬间,伤口痊愈,连个疤痕都不剩。

    饶是胭脂修医多年,也没见过这样的,不禁咂舌。

    少年摸了摸额角,小鹿撞心,压着悸动。

    “赫连允,白影公子,我叫赫连允。”

    夕影笑了笑,哄小孩似地抚了抚少年头顶:“乖,你想寻秘境中的机缘?”

    少年点了点头。

    夕影倾身,俯在他耳畔说:“别和他们一起走了,越走越偏。”

    “往东走,那里有你想要的。”他在少年手心画下一道神印,“带着这个,没有危险阻拦你,一路顺畅。”

    赫连允愕然地瞪大眼睛,很是不解。

    夕影没继续解释什么,余光觑见篝火照不到的暗处,那里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将他的所作所为都看在眼里。

    那人不看,他说不定转身就走。

    偏他要看,他便想留下了。

    夕影转身,又走到赫连城身边,赫连允急忙脱了外袍垫在石头上,让夕影坐。

    “想获得机缘?说句好听的,我给你指路。”

    赫连城睨他一眼,那张美地惊心动魄的脸并没让赫连城有任何反应。

    他只冷声问道:“你是何人?要做什么?”

    夕影笑笑:“我是你们家主的朋友啊。”

    赫连城:“赫连家以外的人,进不来沧州秘境,哪怕是家主的朋友,也进不来。”

    更何况,此人修为深不可测,不得不引人怀疑。

    那些弟子被夕影的美貌迷昏了头,他赫连城不会。

    背脊绷地笔直,眉宇微蹙,丝毫不为所动。

    夕影愈发欣赏他,总觉得这种性格,这种感觉很熟悉。

    “你既晓得我有办法入秘境,秘境里的哪条路都拦不住我,就该知道我确实没诓你,我可以帮你得到你想要的。你就不心动吗?”

    “不是我的,来得再轻易,也不属于我,我只要自己亲自得来,被我征服的东西。”

    “真不错!”夕影笑地愈发真诚。

    “比之这红尘中的仙

    门尊者,你不知强了多少倍。”

    那些门主长老,自知能力不够,却每天做着白日梦,一个个腆着脸求夕影修天梯,给他们铺好飞升上界的路。

    夕影一想就觉得恶心。

    他恍惚片刻,蓦地联想到天梯断裂一事。

    难得认真地问赫连城:“你想不想飞升上界?”

    “想。”对方毫不避讳自己的欲望。

    夕影又问:“可天梯断了,凡人修为再高,也脱离不得红尘,你打算怎么办?”

    赫连城睁开眼,颇觉古怪地凝视夕影。

    夕影问他:“他们都去求极仙崖神祇,求他修复天梯,给他们一个飞升的机会,你不想吗?”

    赫连城嗤笑一声,大逆不道地嘲讽那些“前辈”。

    “那是蠢人才做的事,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同那摇尾乞怜的狗有什么区别?”

    众人瞠目结舌。

    知道赫连城叛逆,知道他目中无人。

    但他们以为他只对同辈如此,没想到他连前辈都嘲弄,其中不乏仙门尊者,或是哪位门主,或是与父辈交好的长辈……

    赫连城一视同仁,想骂就骂,想讥就讥。

    赫连城一直这样?

    他怎么还没被打死?

    夕影抚掌大笑,好久没这么畅快过了,他越瞧赫连城越喜欢,就像曾经有个人也这样性格张扬,惹他念念不忘,哪怕记忆失了,本能的喜欢也还在。

    “好孩子,继续保持住,不要失了初心。”

    他拍了拍赫连城的肩,摁在伤处,疼地赫连城禁不住咬牙,胭脂双目惶惶,极不安焦虑,刚要开口请夕影手下留情,再一眨眼,却发现赫连城肩上难愈的伤彻底消失了。

    哪怕是医仙,胭脂的师尊,也做不到这个地步。

    夕影不懂医,但他的神力精纯,治愈个伤口小意思。

    胭脂喃喃:“公子究竟是……师承何派?”

    夕影勾唇一笑,颠倒众生般的脸半是神性,半是昳媚。

    “谁又敢做我的师尊?不过……我倒是缺几个徒弟。”

    他目光微扫,游过一众茫然又热切的脸,刚要开口说话,就被一个声音打断。

    “师尊怎么在这里,让徒儿好找。”

    夕影暗笑,有人按捺不住了。

    晦暗处,密林被拨开,少年渐渐踏入篝火能照亮的范围。

    赫连允微愕:“这不是白影公子身边的小奴吗?他怎

    么也进得来?他不会是赫连家的血脉吧?”

    “那倒不是。”夕影双眸微眯:“赫连家还没那个能耐,能诞出这么个……”

    话未尽,被夕影笑着抿下。

    ……魔头。

    顺利进来,果然是了。

    苍舒镜浑身狼藉,都是伤,额角同样渗出血红,肩膀也创伤大片,布满藤蔓倒刺。

    灵脉未彻底长全,灵力应是不能全部使出的。

    这一路怕是遭了不少罪。

    但他不觉伤口疼,心里更难受。

    夕影对谁都能降悯,对谁都那么温柔,会笑,会给他们治伤……

    苍舒镜亲眼看着,快妒忌死了。

    那些目光中都带着怎样的觊觎,夕影看不见吗?

    半张脸掩映在暗处,另一半暴露在晃动闪烁的光下,额角鲜血刺目狰狞,他的目光早已不是琉璃色,此刻暗沉地比极夜还黑,蓄积着浓深的阴郁。

    目光颇为病态,一半是祈怜的哀求,一半是愤然的怒意。

    赫连允颤声说:“你……你不是个瞎子吗?”

    苍舒镜瞪他一眼,没解释,他懒得装了。

    只咬着牙,可怜巴巴的,带着一股子柔弱委屈,像留不住花心肠老爷的姨太太:“师尊不是说只收我一个徒弟吗?怎么一转眼就要另收他人?”

    夕影挑眉。

    啧,这是又演起来了?

    苍舒镜以前到底看过多少话本?听过多少说书啊?

    师徒话本啊……

    夕影不喜欢,苍舒镜叫过玉挽“师尊”,他听着膈应。

    若搁在之前,苍舒镜断然不敢将醋吃得这么明显。

    偏偏几日前,一场巫山云雨,打破僵局。

    那□□好,夕影的本意是让他明白,自己断绝过往的决心,也为了试试看,心成琉璃后,还会不会因欲生情。

    显然,夕影失败了。

    身体在失,心也失了。

    做到一半,他仓促狼狈地赶走苍舒镜。

    苍舒镜在怔愕许久后,才发现其中端倪,哪怕夕影的心已成琉璃,哪怕他对世间的一切都无爱憎,唯独还会因苍舒镜而本能悸动。

    他在夕影心中是不一样的!

    他到底在夕影心中住过,夕影忘不了他的!

    极度的卑微,以为此生站在夕影身后,再无走近一步的可能时,还能获得这样一个答案,苍舒镜兴奋地快要死了。

    人就是这样,一旦得了点什么,便得寸进尺。

    他不满足于夕影心中有他,不满足于夕影的身体记得他,他还要更多……

    目光阴鸷狰狞,又哀鸣祈怜。

    逡巡四周。

    明知夕影对他们没那心思,他却恨得牙痒,难受的要命。

    特别是那个名叫赫连城的少年!

    苍舒镜一看到他,便紧张地浮出莫名的敌意。

    上次有这种危机感时,还是在极仙崖下的云梯前。

    他亲眼看着那个同他一般穿着,同他往日姿态一般模样的沈悬衣,缓缓走到他面前。

    他站在沈悬衣身边,看起来就像个赝品。

    这种令人浑身发憷的感觉,又来了。

    那少年轮廓俊俏,鬓若刀裁,剑眉张扬,一双眼坚毅若金石,难以撼动。

    夕影喜欢这样的?

    他竟然主动和那少年说那么久的话,还帮他治伤,还想收他为徒!

    夕影到底想要什么啊?!

    苍舒镜急昏了头,迭步冲到夕影面前。

    幽瞳颤抖不歇,想说什么,又没立场。

    只能钻个空子,扑通一声跪下,靠着这幅少年姿态,又伤地颇为严重,娇气委屈地撇嘴:“师尊给他们疗伤,我也要,我伤的很重的,你看。”

    他一把扯开破烂衣裳,露出大片肩胸。

    十六七岁的少年身体,脸颊轮廓伪个稚气未脱,倒也合适,只这一身紧实的肌肉,颇让夕影头疼。

    肩头的伤狰狞不堪,血肉模糊,布满了毒刺。

    偏偏那伤口一旁还烙着未消的牙印。

    夕影:“……”

    众目睽睽下,所有人都瞧见了。

    没人会猜到夕影身上,但那牙印确实是夕影留下的,那夜,迷乱之际,哪儿还能保持理智?被逼到极处,本能地学着动物,啮咬下去。

    谁知,那一口,咬地也太狠了些,好几日了还未消。

    夕影悄悄红了耳尖,却不动声色道:“滚去河边洗干净,浑身都是血,脏死了。”

    他要把苍舒镜赶出人群,别再被人看出端倪了。

    真是一点都不知羞!

    苍舒镜乖乖走开,脚步却顿了下,可怜巴巴地眼一抬,跟要哭不哭的犬似的。

    “不要丢下我,等我回来。”

    “……”夕影犹豫了会儿,还是点了头。

    苍舒镜进秘境,本来就是他的计划

    ,他还有事要问他,自然不会离开。

    他都答应了,人还不走,衣服也不好好穿。

    算了……

    这衣服都被苍舒镜扯烂了,穿也穿不好,怎么着肩都得露出。

    夕影叹了口气,解开自己的斗篷朝人丢去。

    “衣不蔽体,成何体统!

    苍舒镜捏着雪白的斗篷,其上还氤着夕影身上的气息,他愣了下,忽地灿然一笑。

    “师尊教训的是。

    外人看来,他们确实很像师徒了。

    苍舒镜犹豫了会儿,小心翼翼地说:“我这就去洗干净,你……你能不能别……

    “什么?

    “别再说我脏了……

    他抿着唇,孤注一掷般,说完转身就往河边走。

    生怕再像以前一样,听到什么钻心刺骨的嗤嘲。

    夕影茫然地眨了眨眼,忽地想起:他曾不止一次地说过苍舒镜“脏

    。

    他浑身沾血时,说他脏。

    他满腹算计时,说他脏。

    夕影甚至误会过,以为苍舒镜和玉挽不清不白,说他身体脏,心也脏。

    到后来,夕影懒得在意了,更不记得这事。

    偏偏,一个“脏

    ?)

    字,却成了苍舒镜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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