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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仑月离开人间,飞升至遥不可及的高空,万古长夜的晦暗霎时被月光照得雪亮,犹如明灯。

    它静谧地挂在夜空,覆荒原一片银霜,银霜却被血水染透,泛着波谲诡异的艳色。

    昆仑月远离红尘,海水倒灌入内陆,昼夜更迭的速度加快,一天不满十二个时辰,冷热温差变大,朝起为炎夏,蒸腾暑气,落日后却降下霜雪,冰冻彻骨。

    就连田地里的庄稼都因适应不了这种巨大的落差而枯萎。

    原本不觉得神带走昆仑月对人间有什么影响的凡人开始恐慌,他们揭开盖在神龛上的布帛,开始焚香祷告,祈求神怜,别的不重要,但不能让庄稼死透了啊,最起码的温饱问题都保证不了,可如何是好?

    对于仙门来说,升仙路断,适应了灵力带来的便捷与自信彻底消失后,他们如丧考妣,接受不了这种从人人尊崇的“仙君”到“凡人”,极大的落差下,内心脆弱的要么自戕,要么疯狂诛杀异兽,食取血肉,获得灵力。

    一贯被撵着后脚跟到处跑,被四处追杀的异兽,终于发现人类因昆仑月的离去和碧落川的倒流,而变得愈发脆弱,甚至可以说不堪一击。

    它们转动着不怎么聪明的脑袋瓜子,忽然悟了——人可以吃它们,它们为什么不能吃人呢?反正现在人类也不一定打得过它们。

    就这样,曾是人类盘中餐的异兽开始反捕人类。

    它们不怎么聪明,也不晓得人类那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道义规矩,初尝人肉的滋味后,便两眼放光,沉迷捕猎人族。

    它们可不管什么仙门中人,还是普通凡人,一旦下山,冲出桎梏,见人就咬,啃地嘎嘣作响。

    一时间,山野尸林,遍地血花,民不聊生,苍生危矣!

    不少凡人无能抵抗异兽,求神拜佛也没用,不得不求助到仙门。

    但又有什么用呢?

    仙门自身难保,伤亡亦是惨重。

    碧落川还在源源不断倒抽灵气,他们好不容易吸纳入体,炼化成的灵力,正源源不断溃散,岌岌可危的结界破破烂烂,像一口补了破,破了补的大锅,他们没多少灵力支撑防御结界了,窥伺于暗处的异兽也意识到仙门式微,它们来回踱步于结界外,只等结界一破,冲进去饱餐一顿。

    异兽和人不一样,灵气让它们从普通野兽进化出庞大狰狞的体型,长出獠牙与利爪,就算浑身的灵气被抽去,它们也能靠着体貌的天然优势撕碎人类。

    而人类呢?

    那么渺小,力气也不大,没了灵力便只是待宰羔羊。

    结界灵光愈发淡薄,处处漏洞,守在结界前的修士拼死抵抗。

    一切都映在异兽硕大的,发着宝石般光彩的竖瞳中。

    快了!

    很快结界就撑不住了,所有的灵力都会被收回,异兽会将这里的人类全部吃掉。

    换它们成这红尘主宰。

    “砰——”

    镜碎般的清脆声,昭示着薄如苍纸的结界终于破碎!

    一只异兽两眼放光,疾冲向那破碎边缘的修士,血盆大口张开,就要吞掉。

    忽然,它的一只眼传来一阵剧痛,异兽哀嚎痛呼。

    不得不放弃进食,偏头去看那个攻击它的人。

    那人一袭白衣,银霜赛雪,面无表情地降临在它眼前,一把拔掉它眼眶中的霜剑,连带着它硕大的眼珠,串在剑上,喷出血红。

    猎猎白衣于风中,一剑挥下,它身首异处。

    另一只完好的眼,不甘地紧盯那人,眼角淌出血泪,似乎是在死前最后一刻,认出了祂。

    无声地质问:为什么要这般区别对待它们,为什么在人类捕食虐杀它们的时候,没有人帮它们,如果这是自然法则,神从不偏颇任何生灵,那又为何要护着人类,帮人类来对付它们?

    不甘啊!

    异兽发出愤怒与痛苦的嚎叫。

    最终都湮灭成灰烬,一把神火烧干净围攻仙门的异兽。

    沈悬衣轻飘飘地落在夕影身边,捏着雪白的帕子,一点点擦干净夕影脸颊上的血珠。

    “很好,你拯救了仙门,拯救了苍生。”

    夕影讷讷地:“苍、生?”

    他垂睫看着那些烧成灰烬的异兽骨骼,眉心微蹙。

    “什么是苍生?”这些不算吗?

    沈悬衣温柔道:“苍生是你我,是你身后这些修士,是广布于全天下的人。”

    他瞥了眼夕影紧紧盯着的尸骨,双手捧起夕影的脸,让他错开目光,回到自己身上。

    “那些……都是危害苍生的存在,是妖邪,是恶魔,是茹毛饮血,磨牙食人的兽,是我们的……敌人。”

    夕影的琉璃瞳刚要聚起什么,忽然又散了。

    他讷讷地,不知该做什么。

    那些劫后余生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一双双带着诧异、不解、怀疑、庆幸的眼紧盯着他,看得他烦躁心乱

    ,便垂下目光,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弄脏的剑身。

    沈悬衣垂睫瞧着沾满血的剑。

    剑身如霜,海棠花枝缠绕其上,灵气斐然,不愧是那个人的元神所化。

    沈悬衣眯了眯眼,握着他的手说:“这把剑不适合你,你用我的吧,将这个交给……”

    “我”字还未说出口,夕影倏地错身,挡开他的手。

    他像个怕被抢走玩具的稚童般,双目睁圆,防备地抱着海棠剑。

    “……我的。”

    “…………”

    坦白说,沈悬衣心底很反感,也很恼怒,却依旧维持着一副温润君子的模样。

    他心中那个声音又笑话他了。

    “你连一柄剑都容不下?你是有多厌恶镜啊,还是说……在夕影心中,即便他不在了,你连他元神化作的剑也是比不上的。”

    “闭嘴!”

    沈悬衣深吸一口气,与它说:“他的元神不能留下。”

    “你想毁了那把剑?怎么毁?看祂那个架势,是不会让给你的,你再哄骗哄骗吧,反正这事一回生二回熟,你会习惯的。”它狞笑着,毫不给面子地嗤嘲,“……毕竟你是个骗子。”

    沈悬衣气得牙疼,但他必须绷住。

    扯出一个古怪牵强的笑,习惯性地温柔说:“好,是你的,我刚刚不过是……想帮你擦擦剑上的血。”

    夕影摇头,又退了小半步,“我自己来。”

    “……好。”

    此处的危机虽已解除,但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沈悬衣牵起夕影的手,与仙门中人暂别,他表现地与神尤为亲昵,仙门从茫然中回神,似已从沈悬衣的目光里读明白发生了什么。

    沈悬衣泰然自若道:“神尊不忍人间罹难,放弃回归九天,特留下庇佑苍生。”

    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尊崇呼声中,夕影被沈悬衣带去下一个异兽肆虐的仙门。

    但异兽太多了,杀都杀不干净。

    夕影每一次面无表情地将它们挫骨扬灰时,它们总是含泪看着他,不是仇恨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夕影理解不透的东西。

    他忽然下不去手了。

    沈悬衣问他怎么了。

    他说:“我…不杀它们了好不好?”

    沈悬衣微怔了下,疑从心起,但望进夕影澄澈无波的眼眸时,并未从中发现任何情绪波动。

    他默默松了口气,恍然明了道:“也是,等我们将这人间所有的异兽清理

    干净,凡人恐怕要死伤许多,他们等不到那个时候了,这样一波一波的杀,杀不干净的。”

    夕影默默点了点头,望着自己沾血的手,血色将海棠染红,他默默将剑握地再紧了些,不敢贪看。

    老实说,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拯救苍生?

    救人时,他感觉不到快乐与庆幸,人死在他眼前,他也感受不到悲伤。

    他似乎只是麻木地在做一件自己根本理解不了的事情。

    沈悬衣讲的道理他都懂,但他总觉得,那不是他的理想。

    是沈悬衣的。

    但,似乎也没关系,他唤沈悬衣一声师兄,师兄的心愿就是他的心愿。

    他都甘愿为了师兄留在红尘了,还有什么是不愿满足师兄的呢?

    他想:他是愿意的。

    守护苍生,斩杀异兽,是他和师兄一起要做的事。

    可他对上异兽将死的眸,怎会心感悲戚呢?

    看着海棠霜剑沾血,又为何不忍直视?

    这把剑,不见血,似乎是他很早之前的夙愿。

    希望某个人不要做蠢事,不要伤人杀人而毁了自己的前路。

    模模糊糊的影子,站在梦中,隔着云雾,瞧不真切,每次他要往前走,梦就醒了。

    他睁开朦胧睡眼,侧过身,隔着篝火望着守夜的沈悬衣,轻声说:“师兄,我好像梦见你了。”

    篝火颤了一瞬,照得沈悬衣那张如玉如琢的脸有些扭曲。

    “什么……梦?”

    夕影缓缓说:“记不太清了,好像是……你穿着白衣站在一株海棠花树下,问我要不要吃桂花糕,以及……你给我做了一只兔子灯,问我喜不喜欢,唔……好像还有,我们一起踏遍山河,走过人间很多地方。”

    “可我……为什么记不清楚了?”

    沈悬衣屏住呼吸,目光渐渐阴鸷,若是夕影没望着月,而是转眸看向他,定会发现端倪。

    直到夕影说完最后一句话,沈悬衣才松了口气。

    他拨弄了下篝火,将火焰烧地更亮堂些,俊俏斐然的脸庞被映地如暖玉。

    勾唇笑道:“记不清楚就记不清楚吧,等人间安稳,苍生得救,我再陪你走一遍红尘。”

    夕影笑着点了点头。

    他太喜欢梦中的感觉了,可惜记不住。

    他渴望尽快解决这些事,然后让师兄陪他找回那些感觉。

    于是,在沈悬衣

    皱眉感叹时,“就算等到异兽斩尽,可修士没有灵气不能修炼,该怎么护住人间呢?夕影,等我这点灵力都散了,恐怕……就护不住你了,天人五衰,过个几十年,我会老会死,陪不了你多久的……

    夕影急了。

    他只要一想到梦中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再也不能实现时,便焦躁地抓耳挠腮。

    连忙急道:“不会的!

    他抱着沈悬衣的腰,咬红了自己的唇,侧脸贴在对方胸膛前,感受着熟悉的跳动和气息,蹙眉摇头,“我不会让你死,不会让你不能修仙,你可以一直陪着我,必须一直陪着我。

    篝火照不亮的阴暗处,沈悬衣唇角轻扯。

    他将夕影哄睡下,默默守在一边,看着神的那张昳丽秾靡的脸,心中悸动。

    心底的声欣喜若狂,又望着满目荒凉的岩壁雪原,它不怀好意地喟叹道:“我记得这里是他死的地方,你说……若他还有零星的意识,看着原本属于他的神,主动对你投怀送抱,你彻底替代了他,他会是什么心情?

    沈悬衣对它说:“他已经死透了,不会知道现在发生的一切,更不会觉得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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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冷声狂笑起来,啧啧赞叹,“你还挺有孝心?他也算你的师父了,你这一身本事都是跟他学来的,如今又用他的气息,他的习惯,甚至是他的招式,让夕影更笃定你就是他,若他泉下有知……

    沈悬衣皱眉打断它,“泉下有知的是能踏上轮回路的人,他是个魔,没有来世,何来泉下有知?从今以后,别提他。

    “你这是妒忌?你跟一个死透的人计较什么?

    沈悬衣瞥了眼不远处,一摊干涸的暗红,“你连他尸体都没带回来。

    “带回来做什么?他都碎成那样了,又没了心,难不成那样破碎的尸身还能缝合起来继续用着?异兽那么多,早就被啃噬干净了。

    沈悬衣沉默良久,望着那柄睡着了还被夕影抱在怀里的剑。

    “我有点……不安心。

    “不安心你就毁了那把剑,人间那座小院我已经替你清理干净了,什么都没剩下,包括那株……海棠花树。

    沈悬衣紧盯着剑,暗暗咬牙,“一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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