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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言】
    十五岁时,我才知道我不是一个普通凡人,更不是妓馆名伶的孩子,不是天生就该以色侍人的小倌。
    我的亲生父亲是四大仙门之一金陵苍舒家的家主,我的母亲是琴川段家的嫡出小姐。
    被迫挂牌的前一日,我被苍舒家的马车接走,人人都道我走了大运,从此腌臜地的小倌飞上枝头成了仙门公子。
    可我却觉得我不是走大运,而是倒大霉。
    缘一为:苍舒家规矩繁冗,门风尊严,即便我小心翼翼学,无论如何努力,都学不出仙门公子该有的样子,父亲对我失望,母亲对我叹气,被请来教我修行的长老更是直摇头,说我天赋极差也就算了,一言一行都粗鄙下作,早就被尘欲染地一身脏污,永远成不了我兄长那般人物。
    这便是缘二:明明我与兄长是一对双生子,偏偏弄丢的是我,留下的是他,他是光风霁月的天之骄子,我是不堪重用的阴郁废物。
    此后的几年,我活得都很累。
    每天想的都是不被人瞧轻,不被人议论出生,不要再收到父母失望的眼神,不要再被兄长比较下去,更别再被同门说我东施效颦。
    我焦虑着便妒忌了,妒忌着便阴郁了,阴郁着便将自己送上了绝路。
    直到被活抽灵脉,断掌拔舌,押送至刑台判处极刑时,我才知道,我这一生的命运从出生开始,从被放弃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我死的那一日,看着刑台下已然换上我灵脉的双生兄长苍舒镜。
    昔日床笫间哄着情话的人,如今对我只余冷漠和鄙夷。
    我想,就算他没算计我戕害我,我也是恨他的,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
    因为我像所有人说的那样——阴郁、怯懦、肮脏、龌龊。
    刑台的雪很大,足以掩盖我那扫都扫不干净的碎尸,我破碎的魂魄也会掺进纷扬的雪花里融化,彻底消失在这个红尘中。
    我,苍舒夕影,生于神隐九百八十一年,死于神隐千年,终年十九岁。
    死后无人敛尸,无人立碑,名字被仙史彻底划去,就像……从未来过。
    在我死的第三年,修仙界改了年号。
    ——神降。
    ***
    【第一章】
    “跑!赶紧跑!影少爷快跑,这里不能留了!”
    “玉挽仙尊已向掌门呈上罪证,搜罗的证据与您身上的祟气出自同源,掌门已命他来缉拿您……”
    夕影乘飞舟连夜跃下天虞仙山。
    但他太倒霉了,飞舟还未落地就彻底解体损坏,他近乎是从半空中坠落,跌进一处峡谷深渊。
    天黑地像化不开的浓墨,四周都是凛风呼啸声,婆娑树影张牙舞爪,如鬼怪骇肢恶意曼舞。
    这里是殊命峰的崖底。
    作为天虞仙山的天然屏障,此处迷雾重重,异兽盘踞,修为不够的人掉进来根本不可能活着出去。
    更何况是他这样愚钝蠢笨,修为不济,趋于凡人的废物。
    小腿骨应该断了,疼到麻木后没了知觉,身上还有数不清的伤痕。
    “不疼。”
    他在哄自己。
    所有人都以为他逃命去了,或许回了苍舒家,或许去了人间临安城。
    他能想到的藏匿地点玉挽仙尊也能想到,唯独天虞仙山眼皮底下,这个九死一生的殊命谷底,谁也想不到他会跌落此处。
    落在玉挽仙尊手上,被带回天虞仙山一定会死,不但会死,还会被当众判刑,尊严尽失,被无数人鄙夷唾恨,以儆效尤,最终死无全尸。
    那还不如死在这里,死在异兽口腹中。
    七日前,他被当众揭穿卑贱身世,修为作假,玷污兄长,甚至传的沸沸扬扬的邪祟事件都与他有关。
    他看着缭绕满手的漆黑祟气,无可辩驳。
    他想活,他不想死。
    可现在应该是活不成了。
    殊命峰下的异兽将他团团围住,以他的修为哪一个都打不过,何况他还受了重伤,失血过多,站都站不起来。
    他躺在地上,望着天空。
    天很黑,但有流星划过,很好看,那是天虞弟子御剑的身影,赶来诛杀他的。
    四周有漂亮的宝石,明明灭灭地朝他靠近,那是无数异兽的眼睛,是来吃他的。
    怀中玉玦散发光芒,传出一道急切的声音:“你去哪儿了?回来!”
    昔日温柔磁缓的嗓音,此刻只余咬牙震怒和冷沉。
    夕影只顿了一下,用最后的力气握着玉玦一捏,清脆声响,光芒散尽,雕刻成夕影模样的玉玦碎裂成屑,扎了满手血。
    他松了口气,倔强地轻声说给自己听:“不回。”
    传音玉玦对面的声音是苍舒镜的,是他那个双生兄长,也是他的……床伴。
    异兽对他张开血盆大口,他闭上了眼。
    ……
    “苍舒夕影,你不会死。”
    夕影听眼前的青年说出这句话后,垂睫“哦”了一声,又不说话了,一动不动,像个被抽掉魂灵的傀木娃娃。
    他靠在岩壁上,刚刚醒来,浑身脏污不堪,全是泥和血,皮肤上的血污倒是擦干净了,伤口也简单处理过,狰狞的疤痕烙在白玉似的皮肤上扎眼得紧,青年看得心烦,皱着眉扯下自己的披风盖在夕影身上。
    苍舒镜不喜欢夕影身上留疤痕,除了他自己烙下的。
    苍舒镜双目充血,一贯的温柔斯文维持不住,彻底崩坏,阴鸷的眼紧盯着夕影。
    夕影干脆闭上眼,就当自己是个死人。
    苍舒镜嗤笑一声:“我找了你一夜,你就这样对我?若不是我来的及时,你已经被异兽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夕影还是不说话,甚至连一点微弱的反应都没有,就像随时会断气,安静死去一样。
    他的脚踝碎了,被异兽啃掉了三截脚趾,左腿的血肉也被嚼掉一大块,露出森森白骨,他不知自己身上还有多少这样的伤口,却感觉不到疼。
    苍舒镜知道他怕疼,直接给他服下屏蔽感知的药,因而,他现在浑身都是麻木的。
    “你当真这么不怕死?敢来殊命峰这种地方?你要逃怎么不回家?哪怕去人间也好。”
    夕影想:他回不了家,也不觉得苍舒山庄是自己的家。
    苍舒家是四大仙门之一,父亲更是天虞的拥趸者,左右父亲并不喜欢他,他要是逃回家,不等天虞的人上门,父亲会亲自将他捆了送回天虞,也可能会直接砍了他,送上人头。
    至于人间……天虞的人在人间找一个逃犯很难吗?时间的问题罢了。
    更何况,他也不是故意坠落殊命谷底的。
    夕影从未见过苍舒镜话这么多的时候,但他浑身发麻,感知混沌,只零星听进去一点。
    他也不想听。
    过了很久,苍舒镜大约骂累了,拨弄着火堆一言不发,面色阴沉。
    夕影艰难地用沙哑的嗓说:“可以再给我一枚屏蔽感知的药丸吗?”
    苍舒镜抬起染满血丝的眸,不解地看着他。
    夕影平静地说:“听说处以极刑很疼,万道利刃同时落下,浑身的血肉骨骼都会被切碎成泥,我怕疼,受不住的,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枚?”
    夕影一直在求苍舒镜,从为了不让父母失望求苍舒镜渡他灵力,帮他通过仙门考核开始,一步错步步错。
    他求惯了他,如今是最后一次。
    他目光落在苍舒镜身上,神情平静,无悲无喜,却看着这位一贯光风霁月,温柔斯文的天之骄子脸色陡变,像狰狞的兽,眼眸通红,指骨攥地喀嚓作响。
    “你就那么想死?”
    “不想,但我不想有用吗?”夕影平静地说:“你会为我澄清污名吗?”
    他瞧着自己手上又泛出的黑色雾气,丝丝缕缕纠缠在莹白的指尖上,怎么都抹不去。
    “你不会。我自己都分不清,我是不是真的与邪祟勾结过。”
    夕影稀里糊涂成了邪祟,但没人为他澄清,搜罗来的证据摆在眼前,他觉得如果自己不是被控诉的人,他也相信那些是真的。
    他活得太累,不想反抗了。
    “求你给我一枚,一枚就够,我……我会想办法回报你。”
    苍舒镜咬牙狠道:“回报?你这样了还怎么回报我?你拿什么回报?”
    “来世定……”
    夕影话说到一半,觉得有些好笑。
    什么来世啊?
    处以极刑的人不止血肉成泥,魂魄也会碎成齑粉,他根本没有来世。
    夕影垂睫,默了一瞬,缓缓抬眼,在对方惊愕的目光中,凑上去,双唇相贴,吻地极尽温柔,顺服乖巧。
    苍舒镜一直喜欢他这样。
    这也是夕影唯一能拿去交换的东西了。
    他真的很怕疼,他很需要那枚药丸。
    他们在殊命峰某处洞穴中,外面还有异兽嘶吼声,吻愈热,可鼻尖嗅到的全是血腥味,不像以前的暖阁熏香,软榻锦被,但夕影的乖顺依旧让苍舒镜沉溺其中。
    眼看着就要水到渠成,苍舒镜却攫着他下颌,将他推开。
    愤恨地说:“你就这么自甘堕落,就这么下贱?是不是谁给你这丹药,你都能献身?”
    夕影垂睫默了会儿,唇上还是湿润的,泛着淡淡水渍,伤了病了也撩人。即便狼狈不堪,浑身染血,面容依旧姝艳绝丽。
    他太漂亮了。
    良久,夕影点头:“对啊,我很需要,真的很怕疼。”
    苍舒镜指尖用力,几乎要将夕影下颌捏碎一般,可这人才吃下屏蔽感知的丹药,不晓得疼,依旧半睁着那双平静的眸看着他。
    苍舒镜忽然笑了,笑地阴森,低声冷笑又变成荒唐大笑,笑地眼泪都要出来。
    “春楼出来的东西就是下贱,谁都能上。”他咬牙切齿地说。
    若搁在以前,夕影定会受不了这种谩骂。
    或许会哭,会恼怒地回怼,会咬牙暗恨。
    可现在,他是真的无所谓了。
    漂亮的眼抬起,没有恐惧没有恼怒,里面只余空洞,他木讷地一字一句说:“把我交出去前,让我上刑台前,给我一颗吧,只要一颗,你做什么都可以,你以前喜欢的那些姿势,我都可以配合,你……”
    他话没说完,眼前一片眩晕,他被苍舒镜捏着肩,揽着腰,掼倒在地,压在他身上。
    苍舒镜声音有些颤:“为什么觉得我一定会把你交出去?我与你都这样了,怎么可能……”舍弃你?
    夕影:“你来不就是抓我回去的吗?”
    “……”
    “不抓我回去,你又要如何?将我藏起来?你可是天虞首席弟子啊,是玉挽仙尊的亲传徒弟,你怎会悖逆你师尊的命令呢?怎么会藏匿我这种……邪祟呢?”
    “…………”
    苍舒镜沉默了,他知道他有些失控。
    他应该来找夕影,应该将人带走,但不是为了让夕影活,而是为了最后那点价值。
    哪怕事态失控,也在计划之中。
    夕影自然没有玉挽仙尊重要。
    夕影柔软的双臂再度环上苍舒镜的脖颈,像是情人般呢喃:“最后一次了,你睡惯了我,以后再找也不知能不能找到更合心意的。”
    苍舒镜说不出话。
    确实是……最后一次了。
    这一次同以往都不一样,苍舒镜近乎是带着要弄死夕影的姿态,将人狠狠折磨,即便夕影被丹药屏蔽了感知疼痛,也还是被那蛮横贯穿,横冲直撞,近乎将他捣碎。
    夕影满身的汗,血再度从撕裂的伤口流出,但无所谓了,他不在意。
    他捏着小小一枚赤红色药丸,裹好药衣,藏进手腕伤口中。
    苍舒镜默默看着这一切。
    两人相顾无言,静默地等待着什么。
    天将亮时,玉挽仙尊果然找来了。
    夕影没再看苍舒镜一眼,他被押解至天虞牢笼。
    从此上穷碧落,与君长绝。
    这一路他将自己一生回看了个遍,竟觉得没有一天活好过。
    从十五岁那年,被金陵来的马车接回家,踏入苍舒山庄大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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