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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陵城,苍舒山庄。
    马车里走下一个极漂亮的少年,说是漂亮其实不足以形容,这世上的漂亮有很多种,唯这少年占了个“魅”字。
    明明眼神清澈,缀着怯懦,一张脸却天生带着媚态,一瞧就能看出他从什么地方走出来的,烟花气熏到骨子里。
    若在旁的地方还好,独独这里是四大仙门之一的苍舒家,他如此格格不入,却偏偏要搬来此处长住。
    一将人送进前院厅堂,外院的奴婢就忍不住打听。
    “这是从哪个窑子里接出来的媚子?夫人就算要给家主纳妾,也不至于找男妾吧?”
    “年纪这样小,做家主儿子都绰绰有余。”
    “我从夫人身边的嬷嬷那听来一嘴,说这是苍舒家意外走失多年的小少爷,如今终于接回来了。”
    “啊?当年确实听说夫人生的是双生子,可那个孩子根本不是走失的,那不是因为诅咒,被故意……”
    “嘘——!你不要命了?主子的事,也敢乱嚼舌根?”
    “主子?”
    那人嗤了声:“现在不还不是吗?他的样子和我们少爷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怎会是双生子?该不是弄错了吧?”
    与此同时,从前厅走出的周嬷嬷面无表情地看那几个奴才一眼,又召来一侧的持剑侍从。
    道:“杖毙,往后谁敢乱嚼舌根,直接杖毙,不用请示夫人和家主。”
    周嬷嬷是主母段夫人身边的人,在内宅中权力极大。
    这话说得很轻,但跟在后头的苍舒夕影却听得清清楚楚,才是春寒料峭的三月,他冷汗顿时渗出,洇湿后背。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直到那几个嚼舌根的奴婢哭嚎着被拖拽下去。
    周嬷嬷转头欠身,唤他“小少爷”。
    又对他道:“私下议论主子是非,是为不忠,说话不知避讳,是为愚笨,又蠢又坏的人留下无用,杀了便是。”
    她堵了夕影求情的口。
    夕影才知道这座碧瓦飞甍,层楼叠榭的苍舒山庄是个规矩极其森严的天上宫阙,行差踏错便会跌落深空,死无全尸。
    第一感觉便是冷,是怕。
    夕影怕得打颤,但他必须留下。
    他不想回人间临安城,不想回春楼,更不想再做回以色侍人的小倌。
    *
    夕影是苍舒家遗失多年的孩子。
    他的母亲不是靠出卖身体赚钱的妓子,而是琴川段家的嫡女,他的父亲也不是某个不知名姓的恩客,是金陵苍舒家的家主。
    养母说她的孩子一出生就被妓馆嬷娘沉入河中溺死,她没找到他的尸体,却阴差阳错在河边救回了险些溺死的夕影。
    她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养大,可她最后死在了残虐成性的恩客床上。
    没了那妓子养,嬷娘自然容不下吃白食的孩子,本想将夕影赶走,却又因他容貌出众将他留下,准备到了年岁就卖给隔壁小倌馆当男妓。
    打小浸淫在秦楼楚馆,夕影年岁小却什么都懂,嬷娘想让他“子承母业”,他自是不愿意,每每梦见养母死在床上的惨状,他一身汗地从噩梦中惊醒,第一反应就是逃,他宁愿乞讨宁愿饿肚子也不要以色侍人,最终落得个折磨虐待死状凄惨的下场。
    可这种地方有的是办法让他点头。
    保管皮肉不受一丁点儿损伤。
    意外的是,在夕影挂牌的前一日,嬷娘得了一笔钱财,有人将他买走了。
    直到坐上去金陵的马车,他才知道自己的身份。
    段夫人一见夕影就抱着他痛哭,泪水打湿他肩膀。
    夕影盯着看了会儿,见那眼泪是真的,他有些茫然,才意识到这雅姿华贵,貌若神女的妇人便是他的亲生母亲了。
    不像他养母,身上的廉价脂粉味特别浓,呛得人想打喷嚏。
    段夫人身上则有一股很浅淡的雅香,很好闻,夕影想了会儿,觉得这香料应该很贵,他养母一生都买不起的那种。
    段夫人好像比他的养母更爱他,脸上的怜惜疼爱如此真实。
    可如果爱他,为什么迟到了十五年才派人来接他呢?
    又为什么把他弄丢呢?
    夕影不理解。
    他们也没解释。
    因为他的困惑好像不那么重要。
    苍舒家不是普通的富贵人家,而是四大仙门之一,段夫人的娘家亦是。
    这就是泼天富贵,势倾天下吧?
    怎么形容呢,大约是临安城那个常去春楼为非作歹的豪横公子哥见了这家人都只能跪拜膝行,连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夕影就像做梦一样,从一个妓馆的小倌飞上枝头成了仙门公子。
    大约是觉得丢脸,前尘往事父亲母亲不许他提半个字,随口给他捏造了新的过往。
    说他不慎流落在外,被一个好心的猎户收养长大。
    但夕影觉得这个谎言很假。
    猎户家的儿子不会像他这样细皮嫩肉。
    他从那种地方长大,眉目间都是被嬷娘教导出的柔媚,又耳濡目染了一身浪荡习性,一言一行都能看出端倪。
    父亲极有威严,一坐那,便气压山河,镇得夕影动都不敢动。
    打量他良久,看着夕影这一身花哨的百褶蝶衣,父亲皱眉说:“你这身穿的……罢了,以后别穿这种。”又对旁人吩咐道:“按照镜儿的用度规格,给他添置好。”
    似又不满意,当场让他脱了外衣,让下人拿了一袭白袍给他换上。
    夕影不敢说半个不字,他低眉顺眼地换好衣裳,发现这套衣服有些偏大,袖子盖过指尖,衣摆曳地。
    他眉目偏魅,哪怕是仙气飘飘的白衣,穿在他身上也像个艳鬼。
    父亲叹息一声,呷了口茶,问他:“读过书,习过字吗?”
    夕影怯生生地点头。
    父亲松口气,又问:“还会点什么?”
    夕影自然知道窑子里嬷娘教的东西不能说,而且还要赶快忘光。
    只敢小声道:“习过琵琶……”
    他小心翼翼掀睫,见父亲脸色似乎不太好,又赶忙补道:“还有作诗吟词。”
    其实都是些花间情话,学来讨好恩客的。
    父亲没再多问,只道:“以前的那些都忘掉,为父会遣人来教你,你这个年纪……从头开始兴许是晚了,以后学成什么样便看造化吧。”
    是……失望吗?
    夕影眨了眨眼,这才提起勇气抬眸看父亲,可随着一阵喧闹声传来,他又如惊弓之雀般怯生生垂下脑袋,再抬眼看去,视线里只剩父亲仓促离开的背影。
    段夫人亦从主位上站起,由着周嬷嬷搀扶,疾步朝外走去,眼中满是骄傲与温慈:“是我儿回来了吗?”
    一厅众人跑了个干净,留下夕影杵在原地。
    段夫人快走远了,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眼夕影,道:“快来,孩子,快过来,你兄长回来了,同我们一齐去见见。”
    夕影愣了下,这才想起周嬷嬷在路上同他讲过,他还有个孪生兄长。
    名叫苍舒镜。
    段夫人携着他,刚刚的伤心眼泪消失不见,眉目间全都是赞赏与骄傲,炫耀似地同他讲:“你兄长定是听说你今日被接回,他才赶回来的,定是很期待见你这个弟弟。”
    “他同你一般年岁,与你是双生子,这孩子自小就聪慧,六岁筑基,十二便结丹,如今不过十五,离结婴只半步之遥,他师尊是天虞仙山的玉挽仙尊,常夸他天赋异禀,说这修仙界千年也难出这样一个奇才,如今他得师长恩授,正准备竞选首席弟子。”
    饶是夕影根本听不懂这番话,也知道苍舒镜是天纵奇才,是所有人提到都会大加赞赏的存在。
    他怯了。
    心思又敏感。
    父母对苍舒镜的偏爱,他看在眼里,对他的失望他也心中有数。
    明明一母同胞,明明是双生子。
    十五年前,被遗失的人是他苍舒夕影,留下坐拥一切的是苍舒镜。
    如今,什么都不会,又身世尴尬的人是他苍舒夕影,光风霁月的天之骄子是苍舒镜。
    好不公平啊。
    那少年御剑而至,落在众人艳羡夸耀中,眉目如星辰,面庞胜琼玉,似仙归来。
    轻袍若雪,缓袖如云,风骨凛然。
    那是真正的仙门公子,光风霁月的天之骄子。
    亲眼见了这位阖府上下夸口称赞的孪生兄长时。
    夕影不无卑怯地想:这便是我本该拥有的另一个人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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