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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夫人携他赶到的时候,家主,奴仆婢从,府上的客卿、弟子,以及旁系的公子小姐早已里三圈外三圈地拥堵在庄门前。
    苍舒镜御剑而来,似仙落凡尘,风骨凛然地被众人拥簇其中,笑容温雅谦逊。
    “我儿。”
    段夫人松了夕影的手,疾步向前握上苍舒镜的手言说笑谈。
    夕影的手还保持着被牵拽的姿势,僵在原地。
    有那么一瞬,夕影不想走过去了,他觉得自己与这个家格格不入,本不该出现一般。
    甚至想掉头就走,仓皇落跑。
    苍舒镜身上穿的那套白袍与他一模一样。
    不对,是他穿了苍舒镜的衣服,对方比他高半个头,难怪这衣服大了好多。
    可同样的金线流纱,盛雪白袍,苍舒镜穿起来仙气飘飘,他穿起来不伦不类,他恨不得当场将衣服脱了。
    段夫人偏偏在这时转眸看向他,喊了声:“孩子,过来见过你兄长。”
    夕影跑不掉了,随着段夫人和苍舒镜的眼落他身上,他感觉那些拥簇的人也朝他看过来。
    这些人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好奇打量,私语嘁嘁,有人说他相貌好看,又有人说他长得古怪不像仙门中人,更甚的猜测他们不敢乱说,毕竟家主和段夫人都在,只是私下里挑眉弄眼,哂笑意味便传开了。
    就那么光明正大将他当作货品般审视。
    夕影低垂眼睫,乖顺地走过去,却因袍摆太长踩了一脚,不慎绊倒。
    众目睽睽下,他摔了个五体投地。
    他听见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是个旁系小姐,那女孩不过七八岁,想什么便说什么,童言无忌,没人怪罪她。
    “他怎么摔了个大马趴呀。”
    “哈哈,好好笑啊,他怎么一看到镜哥哥连路都走不稳。”
    又有年岁稍大一些的少年跟着笑起来,其他人倒没那么明目张胆,却也不由掩唇,眸里多少掺杂了讥讽的意味。
    夕影傻了,恨不得这是一场噩梦。
    膝盖磕在青砖上很疼,他试了几次要站起来,但那可恶的袍子像在同他作对,他爬起一半,又踩着袍摆摔了下去。
    这白袍天生克他一样。
    嬉笑声愈发刺耳,他恨不得自己现在就聋了。
    一只手抻到他面前,修长漂亮,指腹还有薄茧,夕影晓得那是常年练剑的手。
    不等他反应,那双手便掺着他胳膊,将他扶起来。
    “是小弟吗?疼不疼?”
    声很温柔,和这个人的模样一般无二。
    夕影始终没抬眼看他,垂头摇了摇,又轻轻挣开对方的手。
    他看见自己衣服弄脏了,白衣一旦脏了就很明显,这一跤摔掉了假面,他露出内里的狼狈。
    偏巧苍舒镜今日也穿了一袭白袍。
    他们两个站在一起,一个光风霁月,一个卑怯脏污。
    “啊,他怎么穿着和镜哥哥一样的衣服啊?这是不是就是那个……啊对了,东施效颦!”
    “不对不对,我觉得这个叫衣冠优孟,他还没说话呢,他要是开口了就叫鸲鹆学舌。”
    手指死死掐进掌心,刚摔倒时手背上蹭破的伤口,这会儿才渗出血珠。
    苍舒镜回头看了眼那几个旁系孩子,嬉笑声顿时止住。
    阔别十五载,这是他与苍舒镜第一次相见,也是重新再遇的时刻,却如此狼狈。
    他们离的最近的时候是在母亲肚子里,那时候他们都一样,谁也不比谁差。
    ……
    夕影被阿昭搀扶回宣止楼上药休息。
    宣止楼是父亲安排给他的住处。
    阿昭是母亲遣到他身边的侍从,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比夕影大两岁。
    与这府宅的其他奴仆不同,阿昭是苍舒家在凡间捡回来的,许是在这仙门府宅里,他们也算得半个同乡,在阿昭面前,夕影总算不用时刻紧绷着。
    阿昭小心翼翼地给他上了药,又说:“夫人交代,晚上有一场家宴,叮嘱您别忘了时辰。”
    又道:“您准备换哪件衣裳去?”
    那件白袍,他一进屋就剥了丢角落里,新的衣裳还得等裁缝量体才能做出来,若不想穿苍舒镜的衣服,他还得从那堆临安春楼带回的衣服中挑。
    他再愚钝,也知道父亲很不喜欢那些艳艳彩彩,花枝招展的衣服。
    只能拆开包裹,从最底下拽出一件青衫。
    这衣裳是他八岁那年养母还未离世时,给他亲手裁剪的。
    也不知是不是预感到什么,养母那年一有空就给他做衣服,将他八到十四岁要穿的衣裳都给做了,甚至想过攒钱送他去私塾读书,若不是她横死,夕影也不会被春楼嬷娘当小倌养成这样。
    穿在身上总算没了脂粉气,却短了一截,不合体。
    他问了阿昭无数次:“这样可以吗?会不会奇怪?”
    阿昭笑着答他:“影少爷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夕影知道阿昭在安慰他,不说他气质,不说是否与这素色衣裳相衬,只一个劲夸他好看。
    他也知道他好看,但这种好看是他如今最为厌恶的东西。
    是属于春楼小倌的那种好看。
    夕影敛了心神,将披散的发梳得一丝不苟,又故意在唇上压了点铅粉,让天生嫣红的唇失色,看起来媚态减了不少。
    想了想,又将父亲差人送来的书卷抱上,这才出门。
    阿昭说:“影少爷刚回家,不必急着读书。”
    夕影顿了一下,说:“我……我只是想多学习学习。”
    他说谎了,这些书他翻看过,完全看不懂。
    抱着它们不是为了学习,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书卷气重一些,压一压骨子里的卑怯。
    他自知自己对仙法一窍不通,比不上兄长,瞧着一无是处,又不能将琵琶声乐当作特长。
    父亲下午来宣止楼坐了会儿,乍听他弹琵琶时脸色都变了,说他是仙门公子,又不是靠着奇技淫巧供人取乐的东西,面色难看地离了他的小楼,而后又送了多套经卷书籍来。
    他想,父亲应该是希望他多读书的。
    临出门前,他将从临安春楼带回的衣裳全烧了,烟灰飞了漫天,那把桐木琵琶被他抱出屋又抱了回去,终是不忍焚毁,那是他唯一留下的过往。
    苍舒山庄很大,他住的小楼又偏,穿过七座廊桥,跨过三处湖泊,绕了好久才走到前院。
    他来早了,家主尚在书房与人议事,段夫人也还拉着兄长在外边谈天,府邸中人大多还不认识他,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哪个旁系公子。
    他便撞上府中奴仆私下议论。
    “大少爷和新来的影少爷真的是双生子?我看他俩一点儿都不像。”
    无论是气质,还是样貌,双生子长相完全不同相当罕见。
    “主人家的事,我们少掺合,仔细你脑袋,被周嬷嬷抓了看你还有没有命。”
    那奴婢笑了声说:“你真当今日他们被杖毙是因为得罪了影少爷?他们是因为蠢笨说了离间夫人和家主感情的话,才被周嬷嬷杖毙的,今日午前不说那些旁系的少爷小姐揣测颇多,连侍从门房都茶余饭后闲谈两句,你当家里的主子不知道?只是懒得管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若家主将影少爷当个宝,能让他住宣止楼那么偏远的地方?宣止你晓得什么意思吧?闭嘴的意思,家主根本不希望他出来走动与人结交。”
    “也是,自小在凡间猎户家长大,自然是粗鄙的,苍舒家是仙贵名门,要是有个丢脸的少爷,肯定会被笑话。”
    “你还不知呢?”
    那奴婢惊愕地瞪大眼,招手示意对方附耳过来。
    “猎户家长大的会一身细皮嫩肉?跌一跤就跌出血了,我瞧他那皮肉比仙门小姐的还嫩,再看他眉眼间的神态,你想想在哪儿见过……”
    对方惊呼一声,瞬间明了。
    眼刚抬起,正欲再说些什么,就惶恐地瞪大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贴地板,发出咚的一声。
    夕影站在隔断屏风后,听得难过又愤怒,但这两奴婢朝他跪下,惊慌地抖如筛糠时,他反倒懵了。
    这府中的奴婢私底下议论他,碰面时会住口,却不会怕他怕到这个程度。
    他初来乍到,父母对他态度不明,也还未当众承认他的身份,他还算不得真正的主子。
    为何……
    肩膀轻压下一只手,侧目一看,夕影才意识到苍舒镜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
    那些话他又听到了多少?
    原来,这些人跪的不是他,是苍舒镜。
    夕影太狼狈了,想逃,可肩膀上的手压着他,不让他转身。
    须臾间,厅堂里跪倒了一片。
    苍舒镜皱眉盯着那些下人,无奈叹息,又风度翩翩地像个脾气极好的温润主子。
    “小影是我亲弟弟,他流落在外受苦多年,如今终于回来,我与父亲怎会看轻他?莫要再乱嚼舌根了,若被周嬷嬷听见,免不了一顿责罚。你们只管像待我一样对待他,不可轻贱。”
    众人连声称是。
    夕影不知自己怎么回事,昏了头似的,他攥住苍舒镜从他肩上挪开的手,不放他走。
    抬眼看这个比他高了半个脑袋的兄长,视线有些模糊。
    对方手指碰了下他眼尾,他才意识到刚刚哭了。
    极狼狈地瞥过脸,胡乱抹了把泪。
    “兄长就这么为我做主吗?”
    浸淫风月多年,夕影本能地将委屈的情绪展现地淋漓尽致,恰到好处,惹人生怜。
    苍舒镜怔了下,有些不解:“你要如何?”
    夕影咽了咽喉咙:“我才入府,周嬷嬷就对我说:‘私下议论主子是非,是为不忠,说话不知避讳,是为愚笨,又蠢又坏的人留下无用,杀了便是。’”
    话音刚落,跪倒一片的奴仆声泪涕下,哭嚎求饶。
    苍舒镜也有些意外,眉梢一挑,似有些不赞同。
    “未免……过于苛责了。”
    “怎就苛责了?周嬷嬷说,他们嚼舌根嚼到母亲父亲头上,便是该死,我是父亲母亲的孩子,他们这么说我,便是欺辱父母的不是。”
    夕影狠狠咬着牙,泪眼婆娑却透着一股豁出去的狠疯劲。
    “我被嫌弃倒无所谓,今日他们能说我来历不明,可我为什么流落人间,为什么十五年后的现在才被找回,不该问父亲母亲吗?迟早有一日他们要嘴碎到父亲母亲头上,兄长也不管吗?”
    夕影眼前都是水雾,瞧不清苍舒镜眯眼看他时,眼底闪过的审视。
    好像听见兄长说:“倒是伶牙俐齿。”
    像被逼急了咬人的兔子。
    说到兔子,凡间城池是不是也管那秦楼楚馆的小倌叫兔子?
    府邸中人不知夕影真正的来历,他这个做兄长的却晓得一清二楚。
    苍舒镜道:“你想要怎么处置他们?杀了吗?”
    他说那个“杀”字的时候,明显感觉夕影颤了一下,沾着泪珠的睫毛都在抖个不停。
    胆子那么一点点大,明明兔牙都给人咬出血了,这会儿知道害怕了?
    小兔子到底知不知道,他只要一松口,就失了反抗良机,猎人就能拎起他的兔耳,带回去烹煮享用。
    “至少……至少要拖下去打板子,给他们一点教训。”夕影咬牙道。
    “苍舒山庄没有打板子的,最基础的刑罚也是抽一百灵鞭。”
    夕影懵了:“一百鞭?!”
    这不给人活活抽死了?
    “还罚吗?”苍舒镜问他。
    “罚!”夕影咬牙道。
    这座府宅在吃夕影,吃掉他的过去,他的前尘,啃得他鲜血淋漓,没道理只吃他一人,他要守规矩,要做个合格的仙门公子,那这些奴仆也该学会闭嘴,学会尊重他。
    这是他来苍舒山庄的第一日,他在试图争取自己的权利。
    却不知,这是一切灾祸的源头。
    这日之后,他的名声传了出去。
    止住了奴仆的嘴,却堵不住那些旁系的兄弟姊妹。
    兄长苍舒镜光风霁月,为人温和谦逊,菩萨心肠。
    弟弟苍舒夕影心思恶毒,其人阴郁卑鄙,心如蛇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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