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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罚了几个奴婢并没有影响到这场家宴。
    苍舒家上下齐聚一堂,那些个旁系的公子小姐也来了。
    家主临时有事,只差人来说一声,说两兄弟他都见过了,仙门事务繁忙,家宴就不来了,又差人送了几份礼物去宣止楼,让夕影好好住下,好好学会如何做一个仙门公子。
    苍舒镜安慰夕影:“父亲一直很忙,并非不在意你。”
    夕影默默颔首,没说话。
    却听见宴上一位旁系堂兄嘀咕道:“叔叔近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忙的事吧?镜弟都回来了,他也不来?”
    另一人笑了声,朝夕影望了眼,挤眉说:“哪儿是事务绊住了脚啊?你想想这场家宴本来的目的。”
    “目的?哦,对,是听说了,要给走失多年的堂弟正名对吧?”
    “那现在……”
    消息灵通的知道夕影是苍舒家嫡系公子,与苍舒镜是亲兄弟。
    不知道的这会儿还只当夕影是哪个偏远的旁支血脉,日子过不下去来苍舒家打秋风呢。
    若是前者,那是不被家主重视,若是后者,那更没什么好注意的了。
    过了会儿,苍舒镜站起身,手伸到夕影面前,夕影愣了下,一抬眼就瞧对方温润如玉地朝自己笑。
    他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地将手搭上去,被兄长牵起。
    苍舒镜拉着他,对众人道:“这位是我苍舒镜的弟弟苍舒夕影,也是苍舒家嫡系二公子,今后便住在苍舒山庄,希望诸位能如待我一般待他。”
    段夫人赞赏地看着苍舒镜。
    虽然这孩子年纪还小,却样样令人满意,家主不在,他也是能镇得住全府上下的,如此兄友弟恭,倒让段夫人放心了。
    段夫人陪着用了会菜,便回房休息,将这一厅堂的热闹留给后辈们。
    夕影看见,段夫人瞧苍舒镜的眼神中充满了慈爱与骄傲,转眸看向他的时候,也有温情,末了却是一声叹息。
    按理说,夕影这个兄长与他第一次相见,谈不上什么兄弟情,却待他极好。
    如今,在父亲不管不顾下,还主动帮他昭明身份,他该感激的。
    可夕影总觉得哪里不对。
    段夫人离开后,宴上众人更自在了。
    围着苍舒镜转来转去,一会儿问天虞仙山的事,一会儿问镜哥哥这次下红尘除了几只妖魔鬼怪,还闹着要他露一手仙法。
    无比热闹。
    但这热闹同夕影无关,他是苍舒家嫡系公子,可他看起来才是最像外人的那个,毫无存在感,只低着头吃菜。
    坐他旁边的一个一般年岁的蓝袍少年挤眉弄眼道:“那个是红烧白灵鹿筋,桂花鱼翅……你吃的这个是樱桃肉。”
    “樱桃肉?”
    夕影微怔,筷子拨了拨,无论是外形还是口感,这道菜都和樱桃没关系,可它名字就叫樱桃肉。
    夕影顺着说:“这樱桃……挺特别的,一股肉味。”
    那少年憋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来:“堂弟,谁告诉你樱桃肉是樱桃做的?”
    旁边的几个少年被声引来,一听原委,便也止不住地抚掌大笑。
    似乎还有人在帮夕影解释:“你们别笑,堂弟初来乍到,以前又是在猎户家过的,肉食搁火堆上烤烤,洒点盐巴就直接吃了,跟野人差不多,哪像你们日日能吃到这些,他不晓得樱桃肉非樱桃也正常。”
    夕影尴尬地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可他们说的没错,他就是人间来的土包子,他们日日能尝到的山珍海味,灵肉仙草,他是见都没见过。
    “闹够了没?”
    是苍舒镜在说话,他没朝这边看,端着一只酒盏慢慢抿着,一贯温和的声骤然冷沉,那些旁系少年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苍舒镜眸露感伤,叹息道:“各位兄弟姊妹,小影从小流落人间,在猎户家住了多年,吃尽苦头,如今终于回家,我们应该照顾他,而不是这般拿他说笑,小影是我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你们不能像待我一样待他吗?”
    夕影浑身觳觫,生怕被苍舒镜说出自己出生春楼的事,听到猎户家,他才松了口气。
    苍舒镜应该不知道的对吧?
    除了父亲母亲,只有亲自接他的周嬷嬷知道,周嬷嬷不会乱说的。
    他浑身紧绷,抬眼一看,苍舒镜也在望着他,温和眉目中泛出一抹狡黠。
    夕影在春楼摸爬滚打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他不是个傻子,他看出了苍舒镜的眼神。
    他……知道!
    苍舒镜知道他是从人间临安城的一家妓馆春楼里出来的,知道他曾是以色侍人的小倌!
    夕影浑身都在抖,在怕。
    他看向苍舒镜的眼怯生生的,带着哀怜的讨好意味,对方却暗自勾唇,瞥开眼极自然地抿了口果酒。
    夕影盯着那只琉璃酒杯不敢挪眼,生怕苍舒镜喝多了什么话都往外冒,就像那些毫无顾忌,嬉笑打闹的堂兄弟们一样。
    有嘴快不过脑的旁系堂兄弟道:“那能一样吗?镜哥你是苍舒家的大少爷,是苍舒山庄的继承人,更是玉挽仙尊的亲传徒弟,甚至有望成为天虞仙山的首席弟子,你天赋如此绝佳,又怎么可能和他一样呢?”
    是啊,又怎么会和他一样呢?
    明明是双生子,弄丢的是他苍舒夕影,留下的是苍舒镜。
    他们一个成了人人称赞的名门矜贵,一个流落春楼还差点失了身。
    他们能一样吗?
    夕影垂着脑袋想。
    一直深压在心底的阴郁慢慢泛出。
    可真是……太不公平了啊。
    夕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捱到家宴结束,他隐约记得苍舒镜又帮他辩了几句,那些对他讥笑嘲讽的旁系便收敛了,他们很听苍舒镜的话。
    阿昭扶着他回了宣止楼,问他是不是喝醉了酒,怎的路都走不稳。
    他滴酒未沾又怎会醉?
    夕影不想再和那些旁系相处了,他们若是府中奴仆,说了不该说的话,夕影就当个恶人惩处了他们又如何?
    他们不一样。
    在夕影这个凡人面前,那些旁系兄弟都会点仙术,碰上了暗地里也会整他一下。
    夕影知母亲不太喜欢他,他不会去告状,苍舒镜也是,他站在这个兄长面前不用比,自然就蔫下去了。
    对方还知他来历,他何必自取其辱?
    偶尔撞上夕影被欺负,苍舒镜也会呵斥那些旁系兄弟几句,但他们下次还敢。
    夕影忍不住对阿昭说:“苍舒镜是装的吧?”
    “什么?”阿昭不解。
    夕影委屈地趴在窗边美人榻上:“他故意在我面前装作好兄长的模样,每次教训他们的话都软绵绵的,他其实也很乐意那些旁系欺负我吧?他就是故意的,说不定还是他撺掇的,他不喜欢我,更不希望我回来,此前的十几年都没兄弟,乍然冒出一个弟弟,还是身份尴尬愚笨蠢钝的,他肯定觉得丢脸,才故意找人欺负我!”
    夕影不无恶意地,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掉眼泪。
    他靠在美人榻上不能动,今日在湖边“不慎”摔倒,磕在假山石上,小腿撞得青肿狰狞,疼得要命。
    一顿发泄后,他发现阿昭沉默了,看他的眼神似乎都有些异样,但很快又恢复成平时模样。
    拿了膏药凑过来,一边帮夕影上药,一边苦口婆心地劝说。
    “影少爷,您别多想,大少爷这个人万万不可能有那么多心眼的,他性情温和,不爱苛责人,难免做事柔缓,并非他有意放纵。家主和玉挽仙尊给他布置的功课任务都很多,他很忙的,这一次是听闻您回来了,才赶着完成任务,一出秘境就忙不迭回来见您了。”
    夕影越听越难过,连阿昭都向着苍舒镜,倒显得他才是那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小人。
    阿昭将那颗装在锦盒中的深海鲛珠取来,笑着递到夕影手中。
    “您瞧,那深海鲛珠何等珍贵,这次秘境就出了一颗,他都拿来给您当见面礼了。”
    熠熠生辉,光芒潋滟,是难得的宝物,传闻在凡间,这样的一颗鲛珠足以买下半座凡间城池。
    任谁看了,都觉得兄长待他极好。
    夕影却越看越觉得刺眼。
    他也不知哪儿来的坏脾气,一咬牙就红着眼发了疯似地将那半掌大的鲛珠掷到地上。
    一阵清脆声响,伴随着阿昭的尖叫。
    鲛珠摔碎了。
    “谁要他的破东西?!谁要他的怜悯?我自己不能挣来吗?我和他一母同胞,他有的我都该拥有,我怎么就比不上了?”
    嘴上说的狠,可夕影知道自己输了。
    他就是比不上苍舒镜。
    苍舒镜尚在襁褓,被母亲拥在怀里时,他溺在溪河中,差点淹死。
    苍舒镜金枝玉叶地在满怀期待中长大时,他蜷缩在矮柜里,听着养母被`嫖`客侵犯,他捂着自己的嘴不敢漏出半点声。
    苍舒镜拜入仙门,成为天之骄子时,他在春楼被迫学习媚客之术,差点成了出卖身体接客的小倌。
    他从一出生就落后了,他努力过,可学不会,怎么学都学不会。
    他和苍舒镜只差了十五年光阴,却是天上地下的差距。
    任阿昭怎么哄,夕影都止不住眼泪。
    他从没这么伤心过,是一种无能为力的颓败感。
    养母死的时候,嬷娘将她扔去乱葬岗,夕影偷偷跟过去,用草席将她裹好下葬,坟坑是他用手挖出来的,又一捧一捧地埋好土,当时指甲都掀翻了,血肉模糊很疼。
    可那时候,他也没这么难过过。
    他为什么会觉得难过呢?
    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月,夕影将自己关在宣止楼里,不想招惹那些旁系,也不想见苍舒镜,只有段夫人偶尔传唤才挑着偏僻小路过去。
    段夫人遣了很多人教他该怎么做一个仙门公子,他们要把他以前的一切彻底刮干净,就像入髓之毒,要刮骨治疗。
    夕影学地很辛苦,但他咬牙坚持。
    他忽然想起被杖毙的那几个奴婢。
    周嬷嬷说他们不忠不慧,愚笨之人不死何为?
    偏巧,他至今日才发现自己也是个愚人。
    父母太想将他打造成一个合格的仙门公子,可他从小浸淫在秦楼楚馆那种地方,字倒是认识,也能附庸风雅作诗两首,当着请来的先生面念出时,却被连连几声“有伤风化,粗鄙不堪”怼地一脸茫然。
    无论换了多少位教书先生,在他们口中,他的诗作都是粗俗鄙陋,下作卑贱,不说苍生情怀,侠骨凛然,就连风雅事物都被他写成了风月情`事,气得先生险些吐血。
    气走了教书先生,还有教他仙法的长老。
    据说这位长老是父亲卖了极大的人情从天虞仙山请来给他启蒙的。
    可这仙法与习字读书不同,于仙门弟子而言,修炼就像呼吸吃饭一样常见,天生就会,可对夕影来说却是无字天书,大惑不解。
    就像教一株草木如何捕猎,教一只兔子如何放弃食草,以吸纳阳光之能存活一样荒唐。
    纵他想破脑袋,也参悟不清。
    他怕又气走一个让父亲失望,只能废寝忘食,不眠不休地钻研,却连个吐纳练气都做不到。
    他不是懒,是笨,是毫无天赋,顽石难琢。
    长老对他直摇头,说要请辞。
    夕影很怕,怕到夜夜失眠。
    段夫人无奈地问他:“刘先生、赵先生、吕先生,还有长风长老都走了?”
    夕影仓惶不安地点头。
    没想到母亲叹息一声后,并未斥责他,只喃喃道:“兴许是天意。”
    又无比哀怜地看着他:“这样下去,你的灵脉何时才能开启啊?”
    夕影近日才知,凡人与修仙之人最基本的差别便是拥有灵脉。
    无灵脉者无法修行,若不是夕影体内有沉睡的灵脉,也不能那么快确定他是苍舒家的血脉。
    可他明明有灵脉,明明与苍舒镜一般无二,为何他如此愚钝,修炼不成呢?
    夕影呆立在一旁,不知如何答话,段夫人也没指望他说什么。
    房门敲响,苍舒镜来了。
    段夫人拉着他的手,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亲切地笑问:“镜儿,你明日就回天虞仙山吗?不多留两日?”
    “母亲,师尊已是第三次传来书信,宗门内确实有要事。”
    “好吧,你父亲希望你这次回去可以带上小影,他到底是我们苍舒家的孩子,留在家宅中怕是连灵脉都无法开启,还是去天虞历练一番吧。”
    苍舒镜先是答应,后又有些犹豫:“我先回去,让府中侍从护送小影来可好?”
    段夫人说:“宗门何事这般着急?我是想着你们这一路相伴,多少能增进些兄弟情,小影这孩子也是可怜命苦,他的体质又……”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换言道:“你还是同他一道吧,别人我不放心。”
    苍舒镜最终还是同意了。
    由于要带上夕影这个凡人之躯,苍舒镜无法御剑,夕影还不会骑马,只能驱上一辆马车,原本半日的路程,变成了六日。
    临离时,段夫人倒是有些不舍,她握着夕影的手百般叮嘱。
    而那些旁系弟子围在苍舒镜身边嘀嘀咕咕,说的都是指责夕影御剑不会就算了,连骑马也不能,留在苍舒镜身边就是累赘,被苍舒镜不温不火地呵斥几句后,才闭了嘴,眼神依旧像毒刀子般,嫌弃意味不言而喻。
    夕影这次倒没多难过,左右要离开这了,他反倒心情愉悦。
    虽然去了天虞仙山要和苍舒镜朝夕相处。
    但他想那里的仙门弟子肯定不会像这座府宅的堂兄弟一样欺负他。
    他在天虞仙山若能学会仙法,再努力一点,以后会不会没那么差劲,不比苍舒镜逊色多少?
    一想起这些,夕影阴郁多日的情绪像拨开云雨见朝阳般愉悦起来。
    可惜的是,这样的好心情只持续了六日。
    到天虞仙山的第一件事是去测灵石测天赋修为。
    测灵石好像坏了,他的手放上去半天,都没有任何反应。
    这时候,苍舒镜同他师尊玉挽仙尊来了。
    玉挽仙尊让苍舒镜走过去试试看。
    苍舒镜的手一放上去,那测灵石顿时光芒大盛,刺目到睁不开眼,荧火般的灵流一路飙升,直冲石顶,引来一片艳羡惊呼。
    玉挽仙尊勾唇一笑道:“测灵石没坏。”
    夕影顿时反应过来。
    测灵石没坏,而他的手放上去毫无反应,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毫无修为,半点天赋也无。”玉挽仙尊问夕影:“你一个凡人是怎么爬上殊命峰,来到天虞仙山的?”
    毫无修为,半天天赋也无……
    也就是说,他的修仙梦,仅仅做了六日,便彻底消散了吗?
    夕影抬眼,瞧见玉挽仙尊勾唇看他,又瞧见站在仙尊身边的苍舒镜,再然后是测灵石周围数以百计的等着测修为的弟子。
    他们都在看着他。
    像看一个异类,一个怪物。
    他们的眼神仿佛在说:一个凡人来仙门做什么?他有什么资格留在这里?他是谁啊?
    对啊。
    他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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