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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影伤得太重,他病了,病的有点糊涂。
    分不清梦和现实。
    恍惚中,他记得自己被父亲带出冰冷的天虞牢笼,被带回苍舒山庄,塞进温暖的被窝。
    端庄优雅的段夫人握着他的手,坐在床榻边柔声说着让他好好养病,说一切都过去了,那些都不是真的,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他又看见父亲欣喜地告诉他,说他灵脉已苏醒,他不是没有天赋,半点修为也无的废物了,说他会是苍舒山庄的荣耀,说他会和兄长一样成为令人艳羡的天骄。
    迷迷糊糊中,他目光梭巡,没有看到苍舒镜。
    他便问:“兄长呢?他说……要给我带糕点,要甜的。”
    父母似乎没听见他说什么,并未回答他。
    他被段夫人握着手,紧紧攥着,这次没有松开他,就像握着苍舒镜的手一样握紧他的。
    就像……他和苍舒镜同等重要。
    视线朦胧中,他瞧见扣在自己腕上的那只手变了,指尖涂着玫红色的豆蔻丹脂。
    段夫人从不作这种艳色打扮。
    只有他的那个妓子阿娘才涂这种颜色。
    夕影一抬眼,就看见脸色煞白的阿娘流着血泪看着他,对他说:“小影儿,逃!快逃!”
    为什么啊?
    为什么要逃?
    夕影想问,但一开口,冰冷的湖水淹进口鼻,冷得刺骨,呛得他几乎快溺死。
    这一次,没有阿娘将他捞起,将他带回去救活。
    只有他自己。
    他艰难地游动,想凫上水面。
    水面上有阳光,好暖和,他奋力游去,只差咫尺便能呼吸。
    却忽然看见苍舒镜的脸。
    夕影兴奋地说:“你是来救我的吗?”
    他问了,可对方不回答他,只盯着他看。
    隔着水面波纹,苍舒镜的脸愈发扭曲,近乎狰狞,那双沉冷到泛出幽暗紫光的眼森森盯着他。
    忽然——
    苍舒镜一手抵着他的肩,将他狠狠一推。
    “小影,有人比你更值得活下去,对不起了……”
    夕影重新沉入深潭,苍舒镜的脸渐渐远了,看不清了。
    明明刚刚还近在咫尺的光明,也没了,水面上的光化作点点细碎,最后消失不见。
    他彻底沉入黑暗。
    父亲母亲不要他了。
    苍舒镜不要他了。
    最后那点他奋力追求的暖光也没了。
    没有人要他。
    他好像又看见阿娘的脸,为他流下血泪的阿娘站在黑暗深处,啜着泪将他拥在怀里:“小影儿,受苦了。”
    夕影安安静静地,他也不哭,只将脸埋进阿娘的怀里,抱着她说:“我好累,阿娘,你带我走。”
    “你带我走吧……”
    阿娘没带他走,他醒了。
    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他没溺进寒潭中死掉,父母却真的守在床边等他醒来。
    如果这间房不是没有窗户的石砌密室的话。
    如果他手腕脚踝上没有缠着玄铁锁链的话。
    石屋内长明灯哔啵燃烧,熏香馥郁满屋。
    夕影一闻那香,便浑身瘫软,直想沉眠。
    他手脚半分力气也没有,只觉得这么多天骨头里的痒意和抓挠似的不痛快都消散了。
    他再傻,这时候也知道那熏香有问题。
    熏香是父母送去天虞的,是故意给他用的,三年多来就没断过。
    他对那熏香有了瘾。
    若不是身陷囹圄,若不是断了香精神状态出了问题,他到死也不会发现端倪。
    见他望着那炉香,段夫人脸上尽是怅然地说:“你发现了?”
    喉咙痛得像是吞刀片,夕影艰难地咽了一下,问道:“是什么?”
    段夫人没说话,垂着眼不敢看他似的。
    苍舒家主道:“是瘾香,若你当初离开天虞,从我眼皮子底下逃走,没了这熏香,你会生不如死。”
    夕影沉默很久。
    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有父母给自己亲生孩子下致瘾物?
    除非,他是假的。
    他不是苍舒家的孩子。
    也对,玉挽仙尊说他和苍舒镜不是兄弟,苍舒镜也亲口说他不是他弟弟,甚至苍舒山庄派人去天虞澄清,说他是个冒名顶替的冒牌货。
    他从始至终都是个假的,所有人都知道。
    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又疯又癫了好些日,夕影从未像现在这么冷静过。
    他垂睫问:“我是假的,你们一开始就该将我赶走。”
    哪怕回到人间,哪怕继续在春楼里做那以色侍人,最终被凌虐致死的小倌,也比如今遭受的这些好。
    我本没有期待,没有希望。
    我本身处黑暗,本未见光明,本是心死。
    却偏偏给我可能,给我希望,给我虚无缥缈,让我奋力追逐的梦想和期待。
    最后,又让你们亲手掐灭。
    让我坠入深渊,死无全尸。
    蝼蚁蜉蝣,凡人草芥,便可玩弄股掌之间,便可肆意践踏侮辱?
    父亲说:“你不是假的,你确实是我的孩子,是苍舒家的血脉。”
    夕影浑身一怔,万分不解地抬眼。
    父亲依旧满脸漠然。
    母亲啜着泪,掩袖轻拭红肿的眼,尽是慈悲,尽是怜悯。
    为什么?
    夕影浑身都在颤,他说不出话,双唇嗫嚅,只有破碎到根本听不出话语的难听颤音。
    父亲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是狠决厉色。
    “苍舒家被神诅咒过,若诞下双生子会双双逝世,只有在一出生时就舍弃一个,另一个才能存活,你和镜儿出生时,便测过灵脉天赋,你很好,但比不上他优秀,苍舒家需要一个能力很强,没有后顾之忧的继承人,我与你母亲商量之下,决定留下镜儿。”
    于是,夕影是那个被放弃的。
    留下来,得到所有爱与荣耀的是苍舒镜。
    可夕影没死,阴差阳错地流落人间,被临安春楼的名伶抱回去当儿子养大。
    直到苍舒镜灵脉呈现衰竭之态,苍舒家才费心竭力地找到他,将他接回来。
    接他回来不是为了弥补他。
    而是将他当作一个容纳灵脉的罐子养着。
    送他去天虞也不是希望他多优秀,也不期待他成为苍舒镜那样的天骄。
    只是为了让他修炼到一定程度后,唤醒灵脉,抽了他的替给兄长。
    令他上瘾的熏香是父母亲手给他拴上的枷锁。
    督促修行是为了让他早点去死。
    他从头到尾都是苍舒镜的灵脉容器。
    泼天真相从父亲嘴里亲口说出,夕影以为自己会疯,会痛,会难以接受。
    但他忽然很平静。
    他只抬起一张惨白地毫无血色的脸,平静地问:“苍舒镜知道吗?”
    父亲点头。
    “哦。”
    夕影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喉咙有点痛,将那片温热咽了下去,腥锈味却散不掉。
    父亲说:“若你出生时就去了,便不会受这些苦,偏偏你要活成这样,活得这样糟糕。”
    “我活成这样是我的错吗?”
    听夕影这般说,父亲原本些微的愧疚顿时化作怒焰。
    他瞪着夕影:“竖子!你在怪谁?”
    “你活得一身脏污,浸淫春楼那种地方十余载,粗鄙不堪,心胸狭隘,嫉恨兄长,玷污镜儿,修为作弊,还与邪祟勾结,你能怪谁?不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吗?”
    “嗯,是我,朽木难雕,劣质难改。”
    夕影平静地回答。
    可他浑身都在颤抖,手指死死掐进掌心,被灼烧的伤口渗出血,又将原本就脏污不堪的白衣弄得更脏了。
    他真的……一点都不适合苍舒镜的白袍。
    弄得好脏啊。
    这件白袍真的好脏。
    他好脏啊。
    父亲叹息一声,似不想同他这个将死之人计较。
    只怅然道:“虽然抽了灵脉,你便活不成了,但我原想卸去自己半生修为,替你强韧魂魄,再送你去轮回,让你来世投个好胎,清清白白地重新开始,可是你……你偏偏要与邪祟勾结,偏偏被天虞定罪。”
    “我护不住你了,这都是你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必然落得个身死魂灭的下场,你自找的!”
    都说他罪有应得,但他认罪了吗?
    他们是真的在替他惋惜,还是庆幸这样的结局?
    夕影想不通啊,他不明白,为什么无论是天虞还是苍舒家,都希望这个“勾结邪祟”的罪名赶紧定下,不要再牵涉其他。
    夕影自知自己是替罪羔羊,可他连替谁顶的罪都不知道。
    他好不甘心。
    可他不甘心有用吗?
    不说反抗,他连面对长老审讯时,一句“不是”都能被篡改成“是”。
    掌门朱笔一批,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一样。
    急忙定了他的死期。
    ……
    他至死都无法唤醒的灵脉已经苏醒,从跌落殊命峰,濒死状态下又活过来时。
    他才明白,阿昭从头到尾都是父亲安排的人。
    让他濒死是在作赌,因为留给苍舒家的时间不多了。
    他的灵脉很漂亮,泛着白色的光,圣洁无瑕。
    从他心口剖开一道口子,从心脏缓缓抽出,是父亲亲自动的手,母亲在一旁一边垂泪,一边递刀。
    都说他内心脏污。
    可那么脏污的地方,怎么会长出这么漂亮的灵脉啊?
    夕影想不通。
    但他的灵脉很快就要属于另一个人了。
    属于那个光风霁月,风骨凛然的天之骄子。
    属于那个护他,爱他的好兄长。
    属于那个床笫间哄着他情话,又欲生欲死地同他颠鸾倒凤的苍舒镜。
    合适……
    真合适。
    太合适了!
    如果不是那么疼的话……
    他真的疼死了,疼到恨不得现在就死掉。
    人没心能活吗?
    心脏都被捣碎了,捣烂了,为什么他还要活着?
    他太疼了啊。
    他抱着父亲的手,求他:“让我死吧,求求你了,好疼,真的好疼,我受不住的,我受不住了,你让我死吧,杀了我……求求你……”
    父亲第一次那么温柔地将他扶起,将他按在床榻上,满面慈祥,母亲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父亲温柔哄他,像是哄劝一个牙牙学语,抱在怀里的孩子一样。
    “你还不能死。”
    他一边往夕影破碎的心脏里塞仙草灵药,一边慈爱地说:“天虞判你极刑,你要活着,活到受刑的那一日,你要乖一点,不能乱说话,今天的事没发生过,知道吗?”
    父亲又提起刀子,上面还沾着夕影心脏的血。
    母亲哭着拽他袖子,满面是泪地朝父亲道:“……不要。”
    父亲面无表情地拂开母亲的手。
    转头又笑着对夕影说:“好孩子,乖,闭上眼睛就不怕了。”
    夕影没有闭眼。
    但利刃依旧落下。
    他的舌被切断了,他的双手被沿着腕砍掉了。
    刀落下地很快,他迟滞了很久,疼痛才后知后觉袭来。
    这时,夕影才想起,他用身体和苍舒镜换来的那屏蔽感知,让他挺过疼痛的灵药还藏在手腕伤口中,一齐被父亲切掉毁去了。
    好痛。
    他没药了。
    他要在刑场上生生受下碎魂万刃……
    他比那个菜市口凌迟处死的人还凄惨,那人疼地能喊得出声,他喊不出来了。
    他没有舌头了。
    ……
    与此同时,苍舒山庄派人马不停蹄地朝天虞霜华峰而去。
    那人将一只匣子交到苍舒镜手上。
    “家主说,为大少爷炼制的药终于出炉了,还请大少爷赶紧用上。”
    苍舒镜望着那边沿沾血的匣子,想伸手去接,抬起手来,才发现在颤,根本捧不住。
    匣子摔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掉出来,混进霜华峰一地的白雪中。
    灵脉的光圣洁无比,比雪还白,却带着猩浓暗红的血。
    又有点点血滴落在灵脉上。
    颜色鲜亮,却根本融不进干涸的血渍中。
    那送匣子的侍从踟蹰片刻,才敢道:“大少爷,您……您呕血了。”
    苍舒镜指腹抹了下唇角,果真猩红刺目。
    他一时有些不解。
    他蹲下,将图谋多年得来的灵脉捧起。
    这东西是从夕影心脏里抽出来的,和夕影一样漂亮。
    他不是苍舒家的大少爷,他才是那个满腹算计,冒名顶替的。夕影才是,苍舒夕影才是你们的少爷,可你们……要他死,他也要他死。
    但他什么都不会说。
    他会任由夕影被戕害,任由夕影被污蔑,任由夕影绝望地被活抽灵脉,被极刑台万刃碎魂。
    比起他的夙愿,夕影……微不足道。
    他手指微微碾了一下,压下心头愈发躁郁不安的情绪。
    忽然听见刑台钟声响起。
    夕影已经被送去刑台了。
    不过没关系。
    苍舒镜想:没关系的,夕影有那枚药,可以扛过万刃碎魂之痛。
    他也有信心保住夕影魂魄不散。
    等到一切都结束,他就送他去轮回转世。
    再过十几年,他又能守在他身边,会补偿他,保护他,什么都依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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