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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邪祟一案如何,苍舒山庄发生了何事,都与霜华峰无关。

    终年覆盖霜雪的仙峰静谧祥和,没人会因夕影玷污兄长而怪罪到苍舒镜头上,也没人会因为夕影是霜华峰名义上的弟子而怪罪到玉挽仙尊身上。

    他们被整个修仙界摘得干干净净。

    一如这座雪峰般宁静。

    仙尊是仙魔之战的功臣,苍舒镜是天虞首席,仙尊身体不好闭关修养,徒弟守在身边护法,无可指摘。

    披着银袍的仙尊撑一把素色油纸伞,缓缓踏雪而来,服下灵珠后,他气色好了很多,心魔也彻底压下去了,重新恢复成高岭之雪该有的模样。

    他瞧了眼苍舒镜捧的匣子,垂睫道:“既然拿到了,为何迟迟不归?”

    苍舒镜没说话,他唇角还有淡淡猩红。

    仙尊朝他伸出手,苍舒镜却迟迟未将匣子递给他。

    玉挽仙尊叹息道:“千年夙愿快要实现了,就差一步,你在犹豫什么呢?”

    犹豫什么?

    苍舒镜不知道。

    仙尊又道:“他的灵脉已经抽出来了,再也还不回去,你留着又有何用?”

    再也还不回去……

    这一步已经走到头了,再无转圜余地。

    苍舒镜摩挲着匣子,最终还是递给了仙尊。

    他转头就离了雪峰,衣袍猎猎,寂寥又狼狈。

    对,夕影算什么呢?

    夕影从来都不比仙尊重要,他与夕影不过相处几年罢了,从来同床异梦。

    夕影不爱他,夕影想要的从始至终都是力量修为。

    他也不爱夕影,他想要的从来都是夕影的灵脉。

    一开始就是这么算计的,不是吗?

    从顶替灵脉衰竭而咽气的苍舒家大公子开始,从伪装成温润君子开始,从机关算尽让夕影被找回来,带着夕影来天虞,给夕影点上致瘾熏香,将濒死的他救回来,催熟灵脉开始。

    一切都回不了头,也不该回头。

    同床共枕是意外,缠绵缱绻更是意外。

    他怎么可能忘记初心?

    他从一开始就是要夕影的灵脉,要他死的。

    即便后来不忍心了,动摇了,也从未放弃过取走夕影灵脉。

    他本想过,等取了灵脉,他就送夕影去轮回,再等个十几年,等夕影成为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他就将人接回来带在身边,重温鸳梦。

    邪祟事件是意外。

    是始料不及。

    打破了他原本的计划。

    夕影会被处以极刑。

    他那么娇气,那么怕疼,床笫间稍微过分点便疼得直流眼泪,攀着他后背,小猫儿似的抓挠,疼地直摇头,求他不要,又怎么受得住万刃之刑?

    更何况,处以极刑的人魂魄碾碎,再无轮回。

    夕影若连转世都没了。

    他该怎么办?

    苍舒镜想:他是真的对夕影上了瘾,不想让这个小东西离开自己。

    或许并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千年来,为了那个目的,他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做成,从未动摇过,从未失败过。

    这是头一次,为了一个与夙愿不相干的人,开始筹谋设计。

    与爱无关。

    他还是对床笫间的欢好上了瘾。

    也是真的想将那个小家伙留在身边。

    哪怕,以后的夕影会将他完全忘记。

    没关系,他可以重新认识他,他会好好宠他,护着他,给他灵力,渡他修为,让他依赖自己,最好……最好再听话点,别惹事了。

    ·

    极刑台设在天虞最高,最冷的那座雪峰上。

    雪自九天而来,终年不化,比霜华峰更冷得刺骨,哪怕是修为已至金丹的修士都忍不住瑟瑟发抖,手脚冰凉,但他们坚持来此观刑。

    刑台围满了人。

    除了天虞,其他仙门都到了,就连不想出面的金陵苍舒家和琴川段氏亦遣人来此,生怕落了旁人口舌。

    雪疾风凛,刑台庄严。

    这里最接近离恨天,半空中还漂浮着闭关的师祖居住的极仙崖。

    这里是修仙之人距神最近的地方,只有罪大恶极的犯人才有资格在这里处以极刑。

    在神祇的眼皮子底下,死无全尸,魂魄碾碎。

    苍舒镜不是第一次来此。

    作为天虞首席,以往的罪人都由他亲自动手行刑。

    他的心从来无波,杀谁都无所谓。

    哪怕脸上摆出的悲悯与叹息都拿捏地恰到好处,慈悲又守矩,让人挑不出错来。

    唯独这一次,他站在刑台下,手脚不由自主地颤麻。

    天虞顾及他与夕影的关系,又觉得他疼爱极了夕影,生怕他下不了手,便不为难他,此次行刑的人换成了刑堂长老。

    他看到瘦弱的少年被搀押上刑台中

    央,他跪不住,狼狈地匍匐在霜雪中,浑身战栗。

    形销骨立,整个人瘦脱了相。

    伶仃的脚踝裸露在霜雪中,再往上是被异兽啃得血肉模糊的腿。

    他穿着一件于他而言过分宽大的白袍。

    是苍舒镜的。

    母亲对他最后的温柔,便是擦干净他浑身的血污,他的名声已经脏污不堪,好歹让他的身体干干净净地走。

    脏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袍子被扒掉。

    他被迫换上了他最讨厌的,苍舒镜的衣服。

    苍舒镜的衣服比他大好多,能遮盖住他齐齐切断的手腕。

    踏入苍舒山庄的第一天,父亲逼他换上苍舒镜的白袍,他被嘲笑东施效颦。

    离开人世间的最后一天,母亲又为他换上苍舒镜的白袍,让他带着挣不开,摆不脱的屈辱死去。

    不知是不是冷的,夕影已经感觉不到心脏的疼痛,手腕与舌根也没那么疼了。

    大约是麻木了。

    他甚至开始祈祷。

    这世上真有神吗?

    神祇啊,你能不能救救我?

    你知道我不是罪人对不对?你在天上能看清真相吗?

    就算不想救我,你能不能让我死得没那么疼啊?

    我真的,真的……很怕疼啊。

    他的祈祷并没有用。

    半空浮岛上的极仙崖一片死寂,刑台死多少人都不会惊动那里,九天之上更是静谧宁静,不为谁喜,不为谁悲。

    只有簌簌霜雪飘落而下,不一会儿就将夕影的黑发覆白了。

    原来,他已经老地这么快了,快要老死了。

    夕影望着漫天风雪,薄纸一般惨白的脸仰起,忽然扯出一抹笑。

    等他死了,魂魄和血肉都会融进霜雪中,飞雪能带着他离开天虞吗?

    他不想留在这里了。

    他的手腕从极深的袖口探出,想去接雪。

    却听一阵惊呼骚乱。

    夕影才反应过来,袖口探出的不是手,只是一截横断的模糊血肉。

    他也接不住雪。

    苍舒镜瞳孔蓦缩,踉跄半步,险些站不稳,旁边的人扶了他一把。

    他挤在人群中,隐匿了身形样貌,伪装成普通的观刑之人,没人认出他。

    那人皱眉说:“这罪囚怎么变成这样了?天虞也搞严刑逼供那一套?”

    有人驳斥他:“天虞怎么可能用这种手

    段?明明是他越狱逃跑,跌进殊命谷底,被异兽咬掉了双手,是他活该,咎由自取。”

    “原来如此!是我误会天虞了。”

    不是误会。

    他双唇动了一下,但没说出口。

    苍舒镜比谁都清楚,他救出夕影的时候,那双手还是完整的。

    十指修长,白皙纤瘦,柔荑青葱,在无数个旖旎长夜中,就那么软绵绵地缠上他的脖颈,凑上去吻他。

    那双手会在天寒的时候,探进他衣襟中,伸进他怀里取暖,会为他搛菜斟酒,会被他握着一招一式地教导剑法,会被他捧在手心,吻在唇边。

    他爱极了那双漂亮柔软的手。

    那双手,已经没了,只剩两截狰狞的肉团,衬着那张虚弱又昳丽的脸。

    极不相配……

    极不相配!

    是苍舒山庄的人做的!是他们那名义上的父母做的!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

    剖开心脏,抽出灵脉还不够吗?为什么要折磨他?

    刑台上,长老在行刑前发话了,他庄严洪钟般的声以灵力传开,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见。

    “罪人夕影,你可还有话说?可还有情要陈?”

    夕影没理他,那双漂亮的如同琉璃琥珀的眸子望着纷纷扬扬的霜雪,又漠然地梭巡台下。

    然后,他笑了。

    他看到苍舒镜了,隐匿了容貌和身份的苍舒镜。

    没人认得出苍舒镜,夕影却一眼便看破伪装。

    到底是枕边人啊。

    他瞧苍舒镜的表情很古怪,明明整个人安静地像个傀木死物,偏偏静静地笑,静静地流泪。

    煞白的脸上,滚落两行血泪。

    他双唇微微开启,似要说什么,却什么声都发不出。

    一开口,猩红的血就顺着唇角流淌而下,滴落在雪地里,像是朵朵绽开的彼岸红莲。

    这时,台下所有人,包括苍舒镜才看清——夕影的舌头没了!

    他说不出话!

    他没有舌头了!!

    他会安安静静地死去,连疼痛的声音都发不出,连嚎叫都不会有。

    苍舒镜骤然明白过来。

    手,和舌头,都是苍舒家的人做的,都是他们那个名义上的父母做的。

    他们怕夕影在刑场上道出被秘密接回苍舒家的事。

    他们怕灵脉和双生诅咒一事暴露。

    他们怕夕影

    揭露他们的恶。

    他们便……拔去他的舌,让他有口难言,断了他的腕,让他有手难书。

    苍舒镜喉咙动了一下。

    双眼死死地凝着夕影,四目相碰,他嘴唇微动,以神识传音到夕影识海中。

    ——小影,别怕,我会为你报仇。

    夕影却看着他笑了。

    苍舒镜读不懂,那笑容里藏的是什么意思。

    他怔忡良久,才反应过来。

    苍舒夫妇这么做是为了谁啊?

    挖夕影心脏,抽他灵脉是为了谁啊?

    又是为了谁不暴露遭人诟病才断了夕影的腕,拔了他的舌啊?

    是为了他——苍舒镜。

    这个真正冒名顶替的长子。

    苍舒镜蓦然喉咙一热,腥甜溢满口腔,他内府的灵力在乱走,在崩溃边缘。

    他脸色一凛,狠狠咬牙在自己心口捶了一拳。

    心想:不过是给夕影输了几次灵力,不过是与那人双修几次,你们躁什么躁?还上瘾了不成?!

    上瘾?

    上瘾的究竟是谁啊?

    他的灵力在嘲笑他。

    执刑的长老问完话,见夕影没法答话,便将按了手印的认罪书传阅一圈,紧接着,便召来那冰霜万刃。

    算了。

    苍舒镜想不明白。

    那便算了吧。

    左右,他今日的目的是保住夕影的魂魄,送他轮回转世,十多年后,他再将他接回来,带在身边,还会和以前一样的。

    会和以前一样的。

    一切都可以回到最初。

    夺舍这种事,他熟练地操作了一回,第二回也很稳。

    只要夺舍夕影的身体,他再以元神护住夕影的识海,将夕影的魂魄包裹好藏起来就可以了。

    极刑之刃也会让他受伤,但不会多严重。

    毕竟……他又不是人。

    “小影,把身体交给我,闭上眼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苍舒镜一如既往地温柔哄劝。

    夕影却在听见这句话后,整个人如遭雷殛。

    他好似瞧见了苍舒镜的元神,缭绕着浓郁的黑气,像极了祟气,又比祟气更可怕!

    这个人藏地好深,好深啊!

    他在死前,总算是聪明了一回,他想起来了。

    荒古秘境中,苍舒镜夺舍他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

    他睁开双眼的时候便成了邪祟,便沾了满手的祟气。

    那些污名,那些祟气,都是……

    是苍舒镜招惹来的!

    是苍舒镜害的他!

    他是他的灵脉容器,也是他的替罪羔羊。

    他都已经被利用完了,他都已经成这样了,苍舒镜还要做什么啊?

    他还不肯放过他吗?

    夕影使出全部力气,甚至不惜以魂魄碎裂为阻,拒绝苍舒镜夺舍。

    “小影,别任性,把身体交给我!”

    不……

    我不!

    “快啊!听话啊!!”苍舒镜几乎吼道,半分伪装的君子模样都没有。

    我——不——!

    极刑之刃落下一道,直兀兀地朝夕影双眼落去。

    他不肯闭眼,他死死凝着苍舒镜,一双眸从琉璃色变成血红,再变成两枚空洞的窟窿。

    他还在看着那个方向。

    他无声地控诉,无声地嘶吼,毁成烧火棍似的两截肉团拼命挥动。

    他想说!

    他要说!

    他说——苍舒镜才是邪祟!苍舒镜害我!是他!不是我……不是我——!!

    但没人听懂他在说什么。

    他只能发出难听的,沙哑的,像是树皮摩挲粗石的噪音。

    刑台之上的苍穹雷电巨涛,轰鸣不歇。

    他们都说:“那是神怒!神祇都觉得罪人夕影罪不容诛,应当死无葬身之地!”

    极刑之刃彻底落下来之前。

    夕影骤然平静下来。

    他跪坐在刑台上,血泪淌干。

    双唇翕动,无声地

    ——苍舒镜,我诅咒你,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不得好死,永坠无间!

    极刑之刃彻底落下,万把灵剑同时切肉的声音不过如此,恐怖血腥,血雾飘散了半空。

    独独,人彻底没了。

    他化作了千万抹碎屑,融进皑皑白雪中,一滩烂泥,一泊血水。

    魂魄碎成尘埃,掺杂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

    刑场肃然。

    寂静无声。

    耳边是轰鸣声,是雷殛声,是溺水失聪,短暂的听觉丧失。

    再然后……

    观刑的人看见,人群中缓缓走向刑台的人不正是天虞首席苍舒镜吗?!

    他们看见他踉跄着走到刑台上,附身贴在地上,将一片掺杂

    着碎成肉屑的红雪拥进怀里。

    那双手一寸寸扫着雪,堆成小堆,然后往怀里塞。

    又被体温融成血水。

    他怎么都无法收集起……

    又默默地敞开自己灵脉,将那天生透寒彻骨,九天而来的霜雪纳进灵脉里,流淌进心脏中。

    所有人都看见,那位天虞首席,那位光风霁月的君子,狼狈地像个疯子!

    他甚至散开自己的元神,去九天冰霜中捕捉渺如灰烟的碎魂。

    他疯了一样贴在刚死过罪人的血水中。

    双手满空乱抓,在捕捞即将随风消散的碎魂。

    喃喃着:“你怎么不听话呢?”

    “为什么不信我呢?我送你去轮回啊,我能保住你的魂魄的,我能救你的。”

    “兄长不骗你了,真的,不骗你了,我什么都告诉你!”

    “我会给你灵力,你要的修为我也会帮你争取的,你的灵脉……我还给你好不好?不够的话,兄长的也给你。”

    可夕影要走了。

    他错来这人间,又被人间误,被人间伤得体无完肤。

    苍穹灰蒙,卷来一阵风,带着苍舒镜无论如何也捕捉不住的碎魂,裹挟而去,又在空中散成烟,化作雾。

    就像从未来过。

    “小影,你回来!别走!别走——!!”

    那位天骄狼狈地匍匐在染血的雪地中,声嘶力竭地哀嚎,像极了怪物异兽,却什么也留不住。

    夕影死了。

    死无全尸。

    他死于神隐千年,终年十九岁。

    哦对了,死期这天正好撞上他十九岁生辰。

    没人给他过,他也永远不用过十九岁了。

    夕影死后无人敛尸,无人立碑,名字被仙史彻底划去,就像……从未来过。

    ·

    夕影死得很透彻,感觉不到空间和时间。

    摇摇晃晃飘零无依的魂魄在那场冰冷刺骨的霜雪中化作烟,化作雾,一直乘风直上,飘进悬浮半空中的孤岛。

    孤岛外尽是霜雪,里面却是暖的。

    他一抹碎魂竟也怕冷吗?

    等他发觉自己还残留意识时,便听见有人轻声唤他。

    “师弟,醒醒……”

    “师弟,何时醒来……”

    对方的声音笼在一片雾中,听不真切,慵倦的嗓音却那么温柔,带着压抑的迫切,又像是生怕吓着他,小心翼翼的。

    夕影本能地“嗯”了声。

    感觉到那人握着他的手,轻轻握着,克制着激动的情绪,不想唐突他弄疼他。

    手被一个人握着好暖啊。

    就像阿娘曾……

    阿娘?

    什么阿娘?

    阿娘是谁?

    夕影想不明白,也来不及想,他手指疼,手腕疼,疼到像是被碾碎过一样。

    “疼……”

    他下意识说。

    那温润急切的声便问他:“哪里疼?”

    不知道……

    哪里都疼,喉咙疼,舌头疼,手腕疼,脚踝小腿都很疼,浑身都疼。

    像是被万箭穿心,像是被斩断手脚,像是被野兽咬掉脚趾。

    还有……他的心。

    心口好疼,就像被利刃剖开胸腔,生生搅碎了心脏一样。

    什么东西被生生拽出来,彻底抽离。

    永远失去……

    “好疼啊……”

    他低低啜泣起来,没有太多力气,哭不出声,眼泪顺着鬓角淌下。

    握着他手的那人俯身将他拥进怀里。

    “师弟,不疼了,都过去了……你已经醒了。”

    疼的……

    还是好疼的。

    那种疼深刻魂灵,可被身边人轻轻揉捏的手并无伤口。

    他好像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疼成这样。

    夕影的魂魄慢慢融进身躯,渐渐地能操控身体了,他睁开双眼。

    那双眼漂亮至极,任何凡俗美人都不能企及。

    如琉璃,如琥珀,纯澈干净,神性斐然。

    却……空洞着一片死寂。

    凡尘一遭,大梦三生,他的眼死了,就像极刑之刃落下那瞬,先毁了他的眼。

    但他不记得了。

    他只觉得好累,好疼。

    床榻边的男人轻轻拥他入怀,动作轻柔,生怕磕疼了他,他拍着他的后背,无言地安慰他。

    夕影急促呼吸着,喉咙哽咽,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他抬眸瞧着拥抱他的男人。

    男人一身雪色道袍,墨发云鬓,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都极尽温柔。

    他看向夕影的眼写满了心疼。

    夕影恍惚中觉得久违,又觉得惶怯,他也可以被人心疼吗?也会被温柔对待吗?

    “师、兄。”

    男人破涕为笑,抚他顶发,轻轻地“

    嗯”了声:“你这一觉睡了千年,还记得我?”

    夕影反应迟钝地像三岁的孩子,他歪着脑袋细细打量眼前人,愣了好久,才迟缓地点头。

    “记、得。”

    他全都记起来了,他想起自己是谁了。

    他是从九天而来的神祇,是天梯断裂前唯一一个留在红尘中的神。

    他曾不忍见人间生灵涂炭,以一魄化成天虞仙山,用来镇压殊命谷底的异兽。

    天梯断了,他再也回不去九重天,他只能留在极仙崖上,俯瞰人间。

    好在,他不讨厌这个人间,甚至爱上了那凡尘烟火。

    几千年前,他与沈悬衣创建了天虞仙宗,他隐匿身份,做了沈悬衣名义上的师弟。

    沈悬衣做掌门,守护这个人间,他便游历红尘,看这海晏河清,看这人间烟火。

    他是神,虽有九魂九魄,但削去一魄还是让他受到影响。

    他陷入漫长的沉睡。

    三魂七魄离体,不知所去,徒留六魂一魄宿在沉睡的身躯中。

    那一年,修仙界改了年号,叫——神隐。

    如今,正是神隐千年,他整整睡了一千年,师兄沈悬衣守着他,守了一千年。

    在这天虞最高的山峰上,在极刑台的上空,漂浮着一座与世隔绝的极仙崖。

    千年弹指一挥,他似乎做了个漫长的,难捱的梦。

    梦醒了,浑身都疼。

    他像以前一样依偎进师兄的怀里,眼泪簌簌,却不知为什么而哭。

    他想了想,说手疼。

    可他手毫发无伤,白玉凝脂般落在眼前,师兄捧着他的手揣进怀里,对他说:“师兄给你暖暖,暖暖就不疼了。”

    夕影低啜着,答了声好。

    魂魄飘零的梦,他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师兄抱着他说:“记不起来就不要记了,一切都过去了,师兄在呢。”

    “好,师兄在呢。”

    夕影虚弱地喃喃,习惯性地自己安抚自己。

    急促的呼吸渐渐安稳下来,他额心抵在师兄肩上,突然又一个激灵,浑身颤起来。

    陷入噩魇般大口喘气,双手胡乱挥动,眼泪模糊一脸,他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了,舌头麻木到不听使唤,他想说话,但说不出来,喉咙发出嗬嗬的怪叫。

    沈悬衣轻攥着他的肩,又不敢用力。

    曾经高高在上,不惹凡尘,不知悲喜,恬淡柔韧的神祇此刻像个癫狂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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