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
关灯
   存书签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神怒,天地变色,阴云笼罩整个九荒。

    魔域陷入一片阴翳中,没有人敢靠近黄泉边的魔殿,黄泉水在沸腾,像是狰狞怒吼的兽,要拖拽着所有靠近的人共赴黄泉。

    夕影绯衣猎猎,站在片片如浪花掀起的招魂白幡中。

    苍舒镜挂了那么久的招魂幡,终于招来了他这只厉鬼。

    灵流穿透苍舒镜胸膛,他没有力气反抗夕影了,更没能力再保护玉挽。

    玉挽也熟知这一点。

    强悍的神力落地成笼,他被困在囹圄中,不得挣脱。

    好在,他用命魂探出的灵线还牵扯在那具尸体上,他紧紧攥着。

    他指望不了苍舒镜了,他必须自救!

    算计人心,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苍舒镜恨他恨成那个样子,不还得乖乖地成他手上的刀刃,为他冲锋陷阵,不还得听话地拿血给他续命,不敢让他死吗?

    他咬牙看着夕影,脸上属于仙尊该有的矜贵退散不见,眉目间只余下邪性。

    “夕影!苍舒夕影!你都记起来了是不是?你想起来你是谁了吧?”

    “你是苍舒夕影,是苍舒山庄早年溺死河中的双生子,你本就不该活着,不该存在,你要是早死了,你那双生哥哥就不会灵脉衰竭而死,苍舒镜也不会取代他的身份,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苍舒夕影!”

    他强调着他凡俗的名姓,反复提起他的身份:“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死了呢?”

    “正是你的存在,才毁了一切,整个苍舒山庄的无妄之灾,令整个仙门惶惶不安的邪祟,也都是你带来的。”

    他将一切罪恶都堆砌在夕影身上。

    他说:“就连死,你都还在祸乱这个人间,苍舒镜为你屠遍九荒,让死寂中的魔域重新复苏,也是为了你。”

    “你生,或者死,都是祸害!”

    “你成了神又能怎么样?造就的这一切能让你神性安宁吗?因由你起,祸由你生,你逃避得了吗?!”

    太恶毒了。

    这些话太恶毒了。

    玉挽很会拿捏夕影的性格,他知道夕影怕什么。

    怕别人误解,怕别人看不起,怕别人讨厌他,怕别人用嫌恶的眼神看他。

    可,那是凡人夕影才有的性格。

    他那十几年的经历,那渐生敏感的本性让他生出这种怯懦。

    以前在霜

    华峰,玉挽就是这么拿捏控制他的。

    刺激他,将他逼迫入绝境,再给出一个不得不踏上的道路。

    玉挽故技重施,想击溃夕影的心。

    “别说了!别说了!!”

    苍舒镜想堵住玉挽的嘴,可他被夕影的灵流定在原地,每挪动一分,都会让那柔韧无比的灵线多扎入心腔一寸。

    苍舒镜惶然回眸,对夕影道:“别听他的……不是的,不是你的错……”

    他们真当夕影还是那个任人欺辱的凡人?

    夕影玉白昳丽的面庞上并无异色,他唇角微勾,音容泠泠,回荡在空旷的寝殿内。

    “说完了吗?”

    他一步步朝前踏去,白幡散开,足尖所点之处尽成霜雪。

    玉挽急忙道:“我没见过你这般窝囊的神,你是打算逃避吗?将前尘往事都撇得一干二净,就能当作没发生?”

    夕影指尖微动,灵流缠成的牢笼在缩小。

    慢慢地,如同狗笼一般大。

    玉挽站都站不住,只能屈膝。

    他慌了,咬牙恨恨道:“好,你对旁人没有负罪感,那些肮脏经历呢?!”

    夕影手指顿了下,坍缩的囹圄停下来。

    玉挽眸露喜色:“你忘记了吗?为了获得力量,你连自荐枕席这种龌龊事都干得出来,你还勾引自己兄长,下贱地像个春楼妓子,缠得他沉溺在你床上,几天几夜不见踪影。不!你本来就是春楼走出来的,有哪个神在春楼待过啊?有哪个神以色侍人,出卖身体?你还配回到这个位置吗?”

    “不许说!不许——!!”

    苍舒镜不顾那些灵线穿透身体,他一边呕血,一边面目狰狞,悲怆地像是将死的兽,眸猩红地像从血池捞出来。

    他一步步朝玉挽走去,要堵住他的嘴。

    一寸寸穿透身躯的灵线犹如桐木琵琶的琴弦,沾地血红,混着碎肉。

    夕影终于有了反应。

    他眨着眼,歪了歪头,侧目瞧向苍舒镜,含着血雾的眸却平静:“原来是这样啊,你还在床上伺候过我啊?那我是不是该赏你?”

    玉挽愕然。

    苍舒镜喉咙微哽:“……小影。”

    “你…你别这样……”

    夕影不理他,又朝玉挽诡异地笑了笑。

    手指像撩拨琴弦一样碰了下囹圄灵线,困笼再次极速坍缩。

    对上玉挽诧异的眼,夕影笑着说:“你若当时聪明些,也

    朝本尊献媚,爬上本尊的床,本尊倒也不介意将你这条命留得长久些。”

    “你看,机会给到你,你都没把握住。”

    夕影颇为惋惜,笑地疯癫:“唉……怪谁呢?”

    那些红尘过往是夕影心口上的创,他曾避之不及,他曾唯恐揭穿,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夕影反倒没那么恐惧了。

    他都跌进泥淖了,都弄脏了,还怕别人说吗?

    师兄怕他被议论。

    可夕影不怕了。

    这个不说,那个也会说。

    今日不说,明日也会说。

    表面不说,背地里还是会说。

    无所谓了……

    无所谓了啊。

    夕影像是跌入沼泽的人。

    陷进去一只脚的时候,还会疯狂挣扎,可他越挣扎,就陷地越深,他不敢动了,试图求助,可没人救他,他只能挣扎只能自救。

    他救不了自己,越挣扎,陷地越深。

    直到泥淖漫过胸口,他才终于知道,自己没救了。

    所以,他干脆躺好,等着烂泥一点点漫过脖颈,袭进口鼻,将他彻底化作泥潭的一部分。

    惯用心计,可这样毒辣的狠话都无法击溃夕影,玉挽慌了。

    囚笼坍缩,已将他皮肤割裂地密布血痕。

    他手指动了下,牵扯“夕影”尸体的线拽紧。

    “身体!你的身体!苍舒镜用你的尸屑拼凑出的尸体,你不要了吗?你若杀了我,我就毁了它!”

    他癫狂地说:“对了!里面还有你的一缕碎魂!你要杀我,难道让你的魂魄跟着一起陪葬吗?”

    原以为夕影会有所顾忌。

    神有九魂九魄,他的三魂七魄走了一遭轮回路,归来时已破碎不堪,碎魂至今不全。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从分裂出一魄化成天虞仙山开始,魂魄就已经不完整了。

    多一点少一点,都一样。

    反正,他早就回不去九重天了。

    反正,他早就在这个红尘中腐烂了。

    “你毁吧。”夕影平静地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太平静,又太疯。

    疯到玉挽已拿不出什么来要挟,创口都揭开了,就算流脓淌血,夕影都不在乎。

    他还在乎什么呢?

    我到人世来,被世人所误。

    前途惶惶如万古长夜,来路荆棘似噩魇缠身。

    唯一想要的,如今只有原本就该属于他的灵核。

    囚笼越缩越小。

    他听见玉挽的声已从要挟变成哀求,他听见苍舒镜呐喊着不要,他听见自己那具拼凑出来的尸身碎裂成渣的声……

    但他不在乎。

    “喀嚓——”

    骨裂声,伴随着痛苦哀嚎。

    囚笼坍缩成一枚枣核大小,玉挽死了,死无全尸,他的尸体就如同凡人夕影在极刑台,被当众处刑时一样,碎成肉屑,渣滓和鲜血染红满殿逶地的雪白招魂幡。

    灵线已完全贯穿苍舒镜,他终于从其中挣扎出,灵线上都是红极刺目的血。

    他胸前的血窟窿那么狰狞,新伤叠着旧伤。

    却还活着。

    在“夕影”尸身碎裂的刹那,他徒手掏开心窝,敞开灵脉,将那微薄的,随时会弥散的碎魂纳进灵脉中。

    夕影的碎魂不会散了。

    那是夕影的一部分,就算夕影不想要了,不在乎了,他也要替他保留住。

    用灵脉温养他人魂魄是极凶险痛苦的事。

    好在苍舒镜做习惯了,倒没太大反应。

    他只庆幸还来得及。

    玉挽死的瞬间,那枚被他吞下去的灵核浮出,圣洁的白光照亮漆黑如夜的魔域。

    玉挽算个什么东西,他就算勉强吞下神的灵核,也还是无法将其吸收,作为己用。

    但他死的时候,自知再无转圜余地,想拉着灵核陪葬,夕影挡不住,灵核上浮现裂痕,裂痕密集,愈绽愈多。

    若要保住灵核,需以强悍的神魂融入其中,焚魂弥补。

    夕影想都不想,就要撕出一瓣魂魄。

    反正他的魂魄都碎成那样了,早已四分五裂,不可能再任由自己失去神力。

    他必须拿回自己的力量。

    “小影,别伤害自己。”

    苍舒镜从身后抱住他,滚烫的血捂不热夕影后背的冰凉。

    “滚开。”

    苍舒镜没松手,他下颌抵在夕影颈窝,不知是血还是泪,落在夕影肩上。

    “小影,你一直都记得对不对?你怨我恨我,不愿意认我,不想记起我……”

    “没关系。”

    “小影不想要我了,那就……”他哽着喉,如野兽濒死前的呜咽,“那就不要了。”

    他彻底失去他了。

    可他又庆幸,他的小影重新活了过来,成了那至高无

    上的神祇,再也不会被欺负了。

    苍舒镜想着,便低低笑了起来:“我想,我或许还有最后一点价值。”

    他抚着夕影手背,阻止夕影裂魂。

    “这件事,本来就该由我去做。”

    后背的热血更热了,像沸腾的水,夕影被他从身后抱着,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得他喉间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声。

    灵核凌空,忽然被注入一道光。

    岌岌如陨星将坠的灵核忽然炽亮起来,细细密密的裂痕被填补,灵核像脱了一层灰雾糖衣,被圣水洗涤过一般光耀璀璨。

    “苍舒镜……”

    夕影皱眉念他名字。

    他的脸还埋在夕影颈窝,闷闷地,无力地“嗯”了声。

    温柔地像是多年前,竹涧小筑的某个午后,阳光暖融,苍舒镜小憩片刻后苏醒,抱着怀中人,缱绻旖旎地轻蹭。

    他们也曾有过温存的时光。

    那时候,天空纯净,万物生长,夕影不算计着要力量,短暂地忘记被欺辱被看不起的痛苦,苍舒镜也忘了他要从夕影身上拿走什么。

    他们没有隔阂,没有算计。

    缠缠绵绵地拥在一起,本能地轻蹭对方唇角鼻尖,涧流中双鱼相濡,河岸边鸳鸯交颈。

    恨意绵绵,可本能的怦然心动也非虚假。

    他们曾……真实地心动过。

    “苍舒镜。”

    夕影又唤了声,他闭了闭眼,抬头瞧那灵核:“我们回不去了。”

    揽在他腰间的手微顿,依旧温柔:“……好,回不去。”

    “那就……不回去了。”

    明明是决裂的话,他何故说得那般温柔?

    夕影又闭了闭眼,几次睫毛轻颤,终于掰开缠在腰间的手。

    夕影拿到灵核,纳入体内,毫无排斥反应。

    哪怕里头融进的魂魄是苍舒镜的。

    曾经的纠缠,不但染脏了夕影的记忆,还将他的魂魄变得无比适应苍舒镜。

    他对他的魂魄毫无排异。

    夕影不想承认,可事实就是如此。

    双修了那么多次,早已灵`肉相融。

    他微垂眼睫,瞧不见情绪,没有拿回灵核的喜悦,也没有手刃仇人的快意。

    他看着滩了一地的血,问道:“神裂魂不会死,那人呢?”

    苍舒镜闷声咳了会儿,淅淅沥沥的血又往地上淌,积成血洼。

    他轻笑一

    声:“那小影是希望我活,还是死?”

    夕影没说话,他沉默了片刻,朝殿外走去。

    任由苍舒镜蹒跚步伐跟上。

    殿外下雪了。

    整个九荒魔域披上一层素裹银装。

    苍舒镜说:“九荒很少下雪,三年来,我只见过两场,一场是我来时……”

    “这一场为你送终。”夕影平静地说。

    “……”

    苍舒镜顿了片刻,苍白面容堆上笑,轻松道:“也好。”

    “只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夕影轻声说:“我死的时候,你也为我收尸了。”

    “……”苍舒镜哽了下。

    夕影问他:“你想埋在哪里?”

    他们像是某个午后闲谈,说的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平气和,难得的相处交流。

    还是……记起彼此,无需佯装的谈天。

    苍舒镜无比珍惜。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身体快撑不住了,可他一刻都不想错过夕影的模样。

    双眼困顿将阖,却舍不得……

    舍不得啊……

    他强撑着精神,牢牢将夕影的模样烙进心中。

    绯红衣袍猎猎风雪中,他穿红色很好看,很明艳,衬他肤白如玉,墨发遗风。

    他的小影,真好看啊。

    可惜,以后看不到了。

    无限悲切,无限伤心。

    他们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苍舒镜倚在廊柱边,像是闲适倚靠,他一身黑袍,柱子也是深桐色的,地板是乌木铺陈的,看不见血。

    他说:“我以前想,若死了就葬在黄泉边吧,那时候怕你路过黄泉时害怕,我可以一直留在这里等你,等到了你就和你一起走。”

    “后来,我知道你回来了,我又不想死了……”

    苍舒镜又闷咳了几声,血从抵唇的指缝间漏出。

    他不在意。

    一双深邃的眸此刻难得清澈,泛紫的瞳中难得映出一片雪,显得有些透明。

    他望向天虞,望向极仙崖的方向。

    “如果可以,我想融进极仙崖神殿的霜雪中,我想像那些冰树一样,为你守着前殿。”

    可……夕影那么恨他,那么讨厌他。

    怎么会让他葬在那里,让自己日日被他看着瞧着呢?

    苍舒镜自嘲一笑:“没关系,小影为我选择的归宿,我都

    接受。”

    “那便挫骨扬灰

    撒进灌愁海

    永不超生

    余魂镇入无间

    永生永世无门可遁吧。”

    夕影平静地对他说。

    就像死前的那个诅咒:爱别离

    怨憎会

    求不得

    不得好死

    永坠无间。

    那是神谕

    终究会实现的。

    迟早的结局。

    苍舒镜说:“好。”

    血快流干了

    裂出一半魂魄后

    他无心凝聚另一半

    已在渐渐消散。

    他双目不移

    紧紧凝着夕影

    将他昳丽的

    最好看的模样牢牢印在心中。

    他快死了。

    夕影一步步趿到他面前。

    他等着他亲手解决他。

    可……

    那只纤长如玉的手缓缓印在他胸前

    神辉闪耀

    如星云盘踞。

    暖融灵流汇入心田

    将他破败不堪的灵脉修复。

    没有完全治愈

    仅吊着他的一条命。

    苍舒镜惊愕抬眸。

    他看见夕影面容平静

    眸中血雾却愈积愈浓。

    “苍舒镜

    §胥禾)

    你还不能死。”

    “我知道你还有什么用了

    我想到怎么用你了。”

    “这场雪埋不净污渍

    带不走肮脏

    前尘往事

    我过不去

    该还的都要还来。”

    “我要为凡人夕影沉冤昭雪。”!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