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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荒陷入黑沉浓夜中,仿若回到三年前的沉寂。

    这场雪让那些魔窟的妖魔心慌,就像三年前苍舒镜屠遍魔域时一样。

    谁也不想再遭这无妄之灾,见识深些的妖魔明白过来,天地变色是神怒,兴许会降下天谴,他们连夜逃离魔域,也有留下观望的,他们蛰伏在暗处。

    魔域没有绝对忠诚,他们只臣服于力量。

    只要有机会,随时都可能篡位,将曾经他们卑躬屈膝三跪九叩,奉为魔主的苍舒镜拽下,取而代之。

    他们看见曾经狡黠暴虐的魔主如今只余狼狈,一步一蹒跚,跟在一人身后。

    而那一袭绯衣的少年踏在霜雪中,红衣刺目,肤如冷月。

    他身上隐隐浮着皎洁神光。

    看似弱不禁风,却令魔主臣服卑微地像拴上锁链,乖顺的犬。

    众人唏嘘不已,惊愕不已。

    夕影没理会那些妖魔。

    胆子小的,没作过恶的,早就趁乱逃离。

    剩下的要么是穷凶极恶的,要么是心怀侥幸,觊觎着魔主之位,想等苍舒镜彻底倒台,他们就一拥而上。

    一个神明怎么会将这些东西放在眼底?

    反正,迟早要死的。

    他循着记忆,朝寒潭炼狱走去。

    那里还有两个人,在等着他。

    苍舒镜近乎濒死,只吊着一口气。

    神可以治愈他的灵脉,修复他的心脏,但他被自己撕裂地破碎不堪的魂魄再也不可能完整。

    魂魄撕裂的疼痛原来是这样的啊。

    苍舒镜终于体会到。

    他甚至病态地庆幸着,自己也有机会与夕影感同身受。

    他主动打开寒潭炼狱,夕影看都不看他一眼,脸上也无任何情绪,仿佛真的对那一场凡尘浩劫无感无知,无悲无喜。

    可苍舒镜知道,不是这样的。

    夕影越平静,心底越压着伤痛。

    他倒宁愿夕影发泄出来,可以恨他伤他,杀他辱他,唯独不希望夕影强忍着。

    炼狱森黑,只能听见有人动弹,水流与锁链的晃动声,以及咽喉深处发出的诡异嗬嗬声。

    夕影掐出一道光焰,照亮整个寒潭牢笼。

    上次来的时候,还只有苍舒夫妇被囚禁在此,现下多了不少人。

    夕影一瞧,还真有熟面孔。

    借着救他的名义,将他诓骗进损坏的

    飞舟中,让他坠落殊命谷底的侍从,阿昭。

    曾经与他同住一居的舍友。

    以为自己修为无法精进,被同门一齐嘲笑是夕影的错,而对他怀恨在心,录下他与苍舒镜暧昧的画面为证据,公之于众,坐实他勾引苍舒镜的罪名。

    还有那几个曾欺负过他,当众要扒他衣服的外门弟子。

    这些人泡在寒潭中,浑身冻得僵硬,明显用过刑,虚弱地连话都说不出来。

    只在瞧见夕影那张毫无遮蔽的面容时,大惊失色。

    是夕影?!

    可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不!

    不像他!

    只是面容一模一样,浑身气质迥然,根本不可能是凡人夕影该有的模样。

    夕影任由他们打量,杏眸梭巡,在寒潭另一侧的牢笼中瞧见更多熟面孔。

    粉色衣裳的少女抱着膝盖蜷缩角落,瑟瑟发抖。

    夕影认识,那是天虞掌门的独女,叫慕湘,她喜欢苍舒镜,又很讨厌夕影,不过是言语刻薄些,倒不至于让夕影恨她。

    夕影不明白,苍舒镜抓她做什么。

    慕湘顶多就是砸了糕点,对夕影说了几句气话。

    苍舒镜抹掉唇角的血,温声道:“你以前……喜欢吃她做的糕点。”

    夕影恍然想起。

    他记忆还未回归时,来过一趟魔域,倒是吃过一次苍舒镜送来的糕点。

    小兔妖说那是苍舒镜从天虞请来的大厨做的,夕影当时还想,天虞的饭菜只能算得上勉强下咽,怎么会有厨子钻研这种精致费时的小东西。

    感情是苍舒镜将人掳来,特意给他做的。

    天虞掌门一直以为慕湘外出游历,不记归家,没人知道她是被掳走的。

    掳走的原因,只是……夕影曾说她做的点心好吃。

    苍舒镜一直记着。

    夕影死后,凤玦送来的留影珠更是成了他难以剔除的心魔。

    他永远记得夕影意识错乱时,在牢笼中一遍遍念着:“苍舒镜会来救我……”

    “我好饿,他会给我带糕点,我饿……我想要吃糕点……”

    那三年,他抱着拼凑完整的尸身,每一日都要喂“夕影”吃糕点。

    慕湘做的糕点,夕影喜欢的……

    那具尸体存在多久,慕湘就被囚禁在魔域,做了多久的糕点。

    她见到苍舒镜时,起先是兴奋的。

    她不

    管苍舒镜为什么会成魔主,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苍舒镜要她做糕点,她很开心,她愿意为自己喜欢的男人洗手作羹汤,不问前程。

    直到……她亲眼看着苍舒镜像个疯子一样,抱着一具拼凑完整的尸体,温柔哄话,喂它糕点时。

    慕湘差点疯了。

    ……

    夕影都想起来,只觉口腔发苦,半点甜腻都回味不起来。

    拼尽全力想要的东西,当时得不到。

    他死了,再也不需要了,苍舒镜却发了疯地要给他拿来。

    还有什么意义呢?

    夕影哂笑道:“我一点也不喜欢吃她做的糕点。”

    苍舒镜哑然。

    当时喜欢,是因为那是苍舒镜拿来的,他的兄长给了他唯一的暖。

    一簇明明会灼伤他的焰火,他却如飞蛾扑火,遍体鳞伤也要扑过去。

    温暖过他,也将他灼烧地体无完肤。

    现在……

    真的不需要了。

    寒潭炼狱中,被囚困的人太多,有的夕影认识,有的夕影压根早就忘了。

    苍舒镜发疯,他将所有他认为伤害过夕影的人都抓了起来。

    只等夕影泄愤。

    灵焰漂浮至半空,照亮一整面墙的血色名单。

    夕影不由好笑,他的仇人哪有这么多啊?

    第一行第一个名字,赫然是苍舒镜。

    夕影瞧着,笑道:“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苍舒镜脸色苍白,垂睫凝着他,他不知道将死的自己为何要被夕影救回来,他不知道夕影要如何沉冤昭雪。

    良久,才犹豫着开口问了句:“小影,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需要同你商量?”

    夕影眉目轻蹙,不悦道:“还有,别叫我‘小影’,我觉得……恶心。”

    恶心……

    对,恶心!

    苍舒镜每次这么唤他,都带着浓情蜜意,假作温柔地哄骗他,不是在床上,就是在蓄意祸害他。

    ——小影,别咬唇,都破了,你可以咬我。

    ——小影,再分开些,别太紧绷,别怕……

    ——小影,有人比你更需要这枚灵珠。

    ——小影,有人比你更值得活下去……

    这些话,到后来,夕影自己都分不清是苍舒镜亲口说出来的,还是他在一个又一个浓深黑沉的噩魇中,自己幻想出来的。

    但那就是苍舒镜的意思。

    夕影曾想过,他是不是该问清楚。

    他想问苍舒镜:“你为什么要抽我灵脉,要夺我灵核?你既然对玉挽不是那种心思,又为何要救他帮他?现在,又为什么不在乎了?”

    这一切太奇怪,太过荒诞。

    似乎有什么夕影不知道的秘密在里面藏着。

    他或许该问清楚一切。

    但话到嘴边,他只摇头笑笑。

    问了又能怎么样?

    真相如何,都撇不清苍舒镜害死他的事实,都无法原谅他这被算计戕害的十九载。

    他以为苍舒镜真的后悔了,真的为了他什么都愿意做。

    可当他看见玉挽大大方方出现在苍舒镜的魔殿内,看着苍舒镜藏匿他,看见苍舒镜为了给玉挽疗伤而一次又一次地放血。

    夕影不会再相信他,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他不会再侧目多看苍舒镜一眼。

    寒潭中,苍舒夫妇被他注入一道灵流后,苏醒过来。

    一见夕影,他们便如看见恶鬼一般,目眦尽裂,状若癫狂。

    如今的模样,倒是凄惨。

    夕影觉得疲乏。

    也不喜欢欣赏他人凄惨模样,他没有任何报复的快感。

    只慵倦缓慢说道:“你们没看错,我是夕影,你们亲手剖了灵脉,断掌拔舌的儿子又回来了,惊喜吗?”

    他好疲惫,站了会儿有些累了。

    像置身事外,讲述他人故事的旁观者,比之说书先生都嫌情绪不够丰沛。

    “说起来,这双生诅咒,似乎还是我亲自降下的。”夕影自嘲一笑:“大约是天道也不满我留在凡尘,扰乱因果吧,一遭入轮回,便让我应了因果一劫。”

    再多的,夕影懒得说了。

    苍舒家世世代代的诅咒,是他下的,他们心底门清。

    夕影叹道:“果然啊,插手凡尘事,没有好报。”

    被自己拯救过的苍生亲自判他极刑。

    被自己设计的囹圄囚困到死。

    被自己布下的诅咒拽入因果。

    被自己喜欢过的……

    他看了苍舒镜一眼,心头还是梗地厉害。

    闭了闭眼,不愿再回想。

    “呵,算了算了,越想越头疼。”夕影揉了揉鬓角,摆手笑道:“想不明白,也没关系。”

    夕影没报复他们,他们早已伤地体无完肤,一直被苍

    舒镜用灵力吊着命。

    “我带你们回天虞,好不好?”

    说得温柔,也不是商量,不过就是通知到位。

    悲天悯人的神祇依旧保持着悲悯的神色,哀怜地看着他们。

    但不一样了。

    他眼底的红雾越笼越浓重,温柔的笑渐渐诡异。

    他划开一道空间门,直接将整个寒潭炼狱的人转移回天虞囚笼。

    剩下寂静。

    夕影抬眸瞧着满墙的血书名单,仿佛要将其烙进心底。

    绯衣单薄,众生依赖的神祇此刻摇摇欲坠。

    苍舒镜想抱抱他,可他没有资格。

    想唤他一声,可他不敢开口。

    想告诉他,自己一直会陪着他,又没那个身份。

    他只能站在他身后,等待发落,等待恩赐。

    直到,一场劫火从寒潭炼狱开始烧起,绵延千万里九荒魔域,雪色与炽红两相交映,烧红了整片天空,壮观蔚为。

    黄泉烧成沸汤,魔殿化为废墟,蛰伏暗处来不及逃窜的恶魔被焚成渣滓……

    千年万年,夕影从未这般决绝地出过手。

    以前是对万物悲悯,即便是魔域,他也只是让它沉睡,即便是凶悍的殊命谷恶兽,他也只是镇压它们,即便是罪恶滔天的苍舒一族,他也只是降下诅咒。

    凡事都留一线生机,这是神祇的悲悯。

    可他现在……

    为了自己那道过不去的坎,还是弄脏了自己的手。

    劫火刺目,刺地他眼眸生疼。

    他抬起手挡那光,明明白皙如玉的干净手指,如今看起来怎么透着红呢?

    就像是……被血染脏了。

    他站在劫火前,火星燎上他绯色衣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觉得累。

    茕茕孑立,形影相凭。

    能陪他走下去的,只有他自己。

    眼前一片眩晕,他眼疾又犯了,身体晃了几下,险些跌倒。

    一直跟在身后的苍舒镜急着去扶他,却被别人抢了先。

    那人风骨凛然,轻袍如雪,御风而来。

    他揽着夕影的腰,将人横抱进怀中。

    夕影眯眸看了他一眼,嗅到熟悉的木莲香,安心地勾了勾唇,抬起双臂环着沈悬衣脖颈。

    疲惫地轻声说:“师兄怎么来了啊?”

    沈悬衣没答,只道:“师兄带你回家。”

    夕影点了点头

    :“好,我好累。”

    沈悬衣:“累了就睡一会儿,师兄一直在。”

    夕影阖着眸,睡不着,眉心轻蹙道:“师兄会怪我吗?我做了这样的事,跌了神格,再也没资格无悲无喜地俯瞰众生了?我到人世来,已沾上嗔恨怨痴。”

    “我……我不干净了,师兄……”

    沈悬衣沉默很久,没说话,只是抱着夕影的双臂又紧了紧。

    苍舒镜看在眼底,五内俱焚。

    他多想替沈悬衣说一句:“不!你干净的!你不脏!是他们脏,是他们的错,你永远都是最好的,你什么也没有做错。”

    “你是神祇也好,是凡人夕影也好,都是值得被爱的,你没有错!”

    可他不是沈悬衣,他没有资格替沈悬衣对夕影说这些安抚的话。

    夕影似乎半寐,他在沈悬衣怀中很安心。

    紧绷的精神已撑到极点,他却没有完全睡过去。

    似乎在等一句话。

    沈悬衣永远给不了他的一句话。

    苍舒镜蹒跚着步,在沈悬衣戒备的眼神中缓缓靠近。

    他伤成那样,早已没了任何威胁,沈悬衣怕惊动夕影,并未对他出手。

    苍舒镜凄苦地笑了笑,他凝视着夕影的模样,开口道:“没有,你很好,你一直很好,是他们做错了,睡吧,夕影,好好睡一觉。”

    他用的是沈悬衣的声音。

    无限温柔。

    声是伪装,情却真挚。

    话说完,苍舒镜有些愣怔。

    他见到沈悬衣的一开始,就以为以前的自己是在拙劣地模仿沈悬衣,直到这一刻,他用着沈悬衣的声,说着自己想说的话,蓦然恍惚。

    就像……他不是在模仿谁。

    就像……这本来就是他能说出的声。

    他的温柔从不是装出来的。

    但,怎么可能呢?

    夕影说过的,说他是拙劣的冒牌货,无论是顶替苍舒大公子的身份,还是模仿沈悬衣的穿着气质。

    他都是……拙劣的赝品。

    夕影终于安心睡去,睡前,唇角都勾着笑,释然般喃声道:“……谢谢你,师兄。”

    苍舒镜:“……”

    他眼睁睁看着沈悬衣紧抱夕影,看着夕影那双柔软的双臂缠在沈悬衣脖颈上,看着那一雪白,一绯红的身影离去。

    而他只能狼狈地撑着残躯,勉力凝着残魂。

    跟在他们

    身后。

    到了这个地步,吃醋、妒嫉、不甘……都成了笑话。

    他只剩最后的价值——为凡人夕影沉冤昭雪。

    可他不晓得夕影要如何利用自己,但不管如何,他都甘愿承受。

    他跟着他们回到极仙崖。

    他在云梯前的冰树旁站了三天三夜。

    命魂在一点点流失,夕影再不快点判决他,他都怕自己撑不到那个时候。

    极仙崖极高。

    他看着九荒那场火烧了三天三夜,烧透了半边天,惊动了整个人间。

    他看着天虞仙山召集仙门百家,说是神尊要过寿辰。

    难道这场召集不该是覆灭魔域,诛杀魔主,为当年的邪祟一案翻供吗?

    苍舒镜一时间没明白过来。

    他看着漫天霜雪很久很久,忽然想透了。

    夕影死的那一日,是他……和他的十九岁寿辰。

    三年后的这一日快到了……

    这一日,仙门百家汇聚于天虞仙山,不无热闹。

    这一日,夕影站在极仙崖上,俯瞰天虞,他身着一袭绯红长袍,白鹤翎织就的雪白羽衣披肩,缀着无数琳琅珠玉,半边脸覆着白羽面具,一双赤足所踏之处,生出朵朵冰莲。

    沈悬衣并肩在他身侧。

    在他踏下云梯前,拦了他最后一次。

    “夕影,你要做什么,我从未阻拦过,也不该有异议,可这一次……你真要这么做吗?”

    “你可以为他沉冤昭雪,可你不必做到那个地步,你不用当着他们的面那样。”

    苍舒镜不明白他们商量了什么。

    隐隐有一种极不妙的预感,可他无从置喙。

    夕影笑道:“师兄,你还不明白吗?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从来不可能割裂,你若只能接受极仙崖神祇,不能容下凡人夕影,也没关系。”

    “没关系的,师兄,我不怪你。”

    夕影笑地温和,璀璨若明珠。

    他拍了拍沈悬衣的手背,浅叹一声道:“沈悬衣,你别去了。”

    这一次,他没唤他“师兄”。

    他不想沈悬衣去,他怕沈悬衣难过。

    可他也好失望啊。

    沈悬衣永远是神祇最虔诚的信徒,却成不了夕影的师兄。

    沈悬衣或许可以容忍,可以接纳凡人夕影的脏污与不堪,却永远不能消除内心隔阂。

    哪怕

    努力不在意,却还是……介意的。

    沈悬衣在想什么,夕影一清二楚,他想要夕影将自己与那凡尘十九载彻底剥离,想让夕影永远忘记那段记忆。

    只做九天神祇,不做凡人夕影。

    但夕影不想……

    夕影站在的这个位置,永远只有他一人。

    没人能陪他走下去。

    长长的羽袍曳地,铺陈在云梯上,夕影独身往下走。

    往天虞走,往凡尘走。

    这一身华丽袍,就像他从九重天降落时,永留凡间的那一天穿的一模一样。

    他的面容,他的神姿,都与数千年前一模一样。

    初心却变了……

    他回头一看,自己已踏下极仙崖。

    跟在身后的人不再是沈悬衣。

    却是……苍舒镜。

    这个人是来赴死的,他没有囚禁他,可他甘愿死在他的算计中。

    他要偿还他。

    ?胥禾)

    夕影哂笑一声,嫣色浮面,他道:“原来,你陪着我呢,下地狱也是有人陪的。”

    堕进泥,燃成灰,烧成烬,和他纠缠在一起的人都会是苍舒镜。

    他让他跌落神坛。

    他送他永坠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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