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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段故事荒唐且讽刺,比酒楼茶肆那泼了狗血,赚来无数泪湿春袖的话本还令人无话可说。

    亲眼看过那段记忆后,夕影不知是该说苍舒镜蠢,还是笨。

    又憾恨又酸楚。

    但到底旧恨难消,新怨郁结。

    天地间唯一的神祇失了一魄要沉睡,三魂七魄游荡去人间轮回一遭。

    魂魄去历劫,神躯在修养。

    原本等着历劫归来,即便那一魄不能归位,也可安然无虞数千年。

    偏偏,遭逢意外。

    祂的灵脉与灵核一齐消失不见。

    灵脉觅到转世的三魂七魄,进了他身,但凡尘身躯哪能承受地住神的灵脉?

    灵脉一直沉睡,让这个凡人看起来像个毫无天赋修为的废物。

    任他如何努力,如何使尽手段,连修炼的门槛都迈不进去。

    自然,这也有苍舒家的一份力,他们觉醒夕影的灵脉,好抽了换给大儿子,便不能让夕影真的拥有修为,否则灵脉难取。

    这是后话了。

    这个凡人的故事,要从他一转生就被抛弃说起。

    神的一生太顺遂,从未经历过什么大灾大难,既想修复神魂与神躯,便不可能什么代价都不付出。

    他的这场劫,历地着实辛苦。

    降生后,被抛弃,被溺入水中,顺流而下漂泊进人间临安城,被一个痛失孩儿的妓子捡回,成为了他人的情感寄托。

    这一生,坎坷波折,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人间有句话叫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

    好不容易得来的阿娘,死了。

    小小的孩童用他单薄的后背撑起阿娘残破的尸身,稚嫩的手鲜血淋漓地刨出坟坑,将唯一的人间欢喜掩埋。

    这一切,苍舒镜都遥遥地看着。

    冷峻,无心。

    他不可能怜悯任何人。

    因为他原本就是个没有心的人,他所有的情绪都只为一人牵萦。

    那个人在睡着。

    而他,要想尽办法唤醒祂,不顾一切地要将祂遗失的灵脉灵核找到,还回去。

    彼时,他根本不知道,那冻得直哆嗦,可怜又脆弱的凡人小孩究竟是谁。

    他只知道,这孩子体内的灵脉属于祂。

    他必须拿走,还到祂的身躯中。

    一场仙魔之战,玉挽仙尊于修仙界大放异彩,

    他重伤归来后,便染上心魔。

    那心魔寄居他体内,不断侵染他原本的良善与忠义,又不断诱惑他,甚至告诉他一个惊天秘密,那便是——神沉睡的原因,与那失去的灵脉灵核。

    只要玉挽找到这两样属于神的东西,他便可替代神祇,获得整个红尘的敬重与朝拜。

    心魔打得主意更妙。

    利用玉挽得到一切,他再占据玉挽的身躯。

    得来全部,不费功夫。

    自然,玉挽修行多年,他师尊的师尊还是仙门师祖沈悬衣,他不会那么轻易受到蛊惑而堕魔。

    那心魔拿捏准了他的性子。

    是这么告诉他的。

    “你以为你这一生顺风顺水,小小年纪时便修为大成,更在仙魔之战中立下功勋是因为什么?整个红尘数千年来唯一的翘楚为何是你?为何千年之前没有这般能人?为何独独那极仙崖上的神祇沉睡时,你便出现了?”

    心魔越说,玉挽越是心惊肉跳。

    他从不可思议,难以置信,走到了笃定坚信,确信无疑。

    他终究是人,是人就免不了有贪嗔痴念。

    于是,漫长的思虑后,他信了。

    他坚定——他是沉睡的神祇轮回后投生的凡人!

    他的天赋异禀,他的不世之材,他的所有成就,便可佐证!

    他要拿回“自己”的灵脉、灵核。

    他要回归神躯!

    他要重新成为极仙崖上那个万众膜拜的神祇!

    他甚至亲自去找过沈悬衣。

    他说:“我就是他,我是他的轮回转世,你帮帮我,让我回到神躯中。”

    沈悬衣只皱眉斜睨他,高高在上地俯瞰他,像是看红尘一蝼蚁,音容冷漠地拒道:“你不是。”

    不!

    他是!

    玉挽不信!

    他明明那么优秀,沈悬衣为何看不起他?

    哪怕他不是神祇的转生,他在遥远的将来,也会和沈悬衣一样,成就一番伟业!

    沈悬衣凭什么看不起他?

    但没关系,沈悬衣有眼无珠没关系,他遇到了另一个虔诚的信徒。

    ——苍舒镜。

    这个人信了他,费心竭力地帮他寻灵核,找灵脉,不惜隐匿自身,抛弃过往地将自己伪装成苍舒山庄大公子,只因为他发现灵脉宿主的身份。

    他那么笨。

    笨到玉挽的鬼话,他都信了。

    他又那么聪明。

    聪明到下了好大一盘棋,蒙骗整个仙门,甚至为了不在沈悬衣面前露馅,他连自己都下的了狠手。

    他跳进黄泉水中洗掉一身天生魔息,一起消失的,还有他几千年前的记忆。

    唯独,他要让祂苏醒的执念,从未消散。

    在这之前,玉挽很怕。

    他怕苍舒镜去见沈悬衣,怕他们一拍即合,都认为他不是神祇的转生。

    岂料,根本不用他费尽心机。

    苍舒镜从头到尾都没找过沈悬衣。

    他对沈悬衣,似乎天生就带有敌意,问其原因,他也不说,只眉心微蹙,指节紧攥。

    倒是让玉挽松了口气。

    心魔嗤道:“你把心放进肚子里吧,他永远不可能和沈悬衣站在一块儿。”

    事实上,确实如此。

    无论是跳进黄泉前那个不知来处,不知归途的魔头,还是从黄泉里爬出来的,那个改名换姓成苍舒镜的人,都永远不可能与沈悬衣站在一处,说上一句真话。

    于是,这个秘密不可能揭穿。

    心魔心安理得地享用着苍舒镜带给他的一切,包括稳固他心魂不散的,属于苍舒镜的特殊血液。

    手腕上一道又一道的疤。

    血池里一泊又一泊的血。

    他以为他供奉的是他的神明,却不知被诓骗了那么多年。

    他是真的好笨啊……

    笨到一直以为玉挽就是夕影的轮回转世,笨到亲手伤害他真正放在心尖上的人。

    他痛苦纠结过,在爱上凡人夕影的那两年,他以为自己的心变了。

    他总去天虞那座殿内,那里挂着夕影的神像画卷,一跪就是三五天,可他的心还是静不下来。

    他合该将自己的一切奉给他的神。

    他却私心爱上了一个凡人。

    他不该如此的!

    神祇是执念,帮祂苏醒是夙愿。

    他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个很不起眼的信徒,比不上沈悬衣的千万年相伴,也没身份资格留在神的身边。

    天真地想过:或许等他拿到了灵脉灵核,等玉挽回归神躯,他就解脱了。

    他实现了他的夙愿后,是可以同凡人夕影相伴下去的。

    他承认,他喜欢上了一个凡人。

    如果这个凡人只是一个普通人,就好了。

    偏偏,这个凡人的体内有祂的灵脉,他不得不逼

    着他苏醒灵脉,然后生剖取出,杀了他。

    他的心够硬,够狠。

    为了他的神,他又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呢?

    他可以跳黄泉,丢记忆,血流干了没关系,永远遗失自己,只做苍舒镜也没关系。

    杀死所爱……也……

    也没关系!!

    他跪地膝盖发麻,牙龈咬地都是血味,仰头望着他那高高在上的神明时,一行泪从眼尾坠下。

    也不晓得是不是错觉。

    画卷上的神明似乎也在看着他,眼底无限悲悯。

    夕影在他,或是玉挽的设计下,一步步踏入陷阱。

    去了荒古秘境,凭着灵脉的感应,找到了灵核,苍舒镜夺舍他的身体,借着他的手拿走了灵核。

    只是……

    只是,他失算了。

    那不是一场意外,是蓄意谋划。

    彼时,心魔已强融进玉挽的魂灵,他们之间再也分不清谁是心魔,谁是玉挽仙尊,心魔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从哪儿来,没人知道。

    但心魔知道的事情很多,横亘千古。

    那场蓄意谋划中,释放的无数祟气,遍布整个秘境,心魔杀了无数天虞弟子,给夕影设下必死之局。

    苍舒镜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他原本不想舍弃夕影。

    可是……

    心魔操控着玉挽的身体,说:“你留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你的体质特殊,魔息这般重,你继续夺舍他,才是真的让他摆脱不清沾染邪祟的罪名。”

    又假意叹息一声,诱惑道:“你应该知道的,抽了灵脉他必死,早晚的事而已。我晓得你想等他死后,寻到他的魂魄,与他从头开始,我不介意,甚至诚挚地祝福你们。”

    苍舒镜紧紧咬牙,满眼犹豫道:“沾染邪祟是死罪!会被判处极刑……”

    判处极刑好啊!

    心魔暗笑。

    这件事,心魔知道,玉挽与苍舒镜都不知。

    ——夕影才是真正的神祇转生!

    只要利用这群红尘蝼蚁,心魔便可弑神!

    被自己创造的九天霜刃,击碎自己的魂魄,再也回不了神躯,是什么感觉呢?

    心魔忍不住窃喜。

    他继续诓骗苍舒镜。

    “你让他假装成被邪祟攻击的样子,不要醒来,罪罚自然算不到他身上。”

    玉挽那张半是冷冽,半是邪魅的脸上,笑意渐浮

    。

    继续劝道:“退一万步说,他就算被判处极刑,以你的能力,你护不住他吗?夺舍一事,有一次,第二次便会更容易,护住他的魂魄,送他去轮回便好。”

    心魔实在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他双眸泛出哀愁,眉头微蹙,心伤地说:“阿镜,都到这一步了,你的千年夙愿就要实现了,你难道要放弃吗?”

    “放弃我?”

    犹如魔音。

    “放弃你的神明?”

    “不会……”

    苍舒镜咬牙道:“不会!”

    虽然会很痛,很伤,会造就很多遗憾与悲哀,可这已经是唯一的,最后的办法了。

    他必须这么做!

    千年夙愿,只差一步,而他还可以幻想着与夕影拥有来生,还能再续前缘,重温鸳梦。

    是唯一的解。

    他温柔地对夕影说:“小影,等会儿别睁眼,什么都别看别管,继续睡,知道吗?别睁眼!”

    不用踏上极刑台,不用走到那一步。

    他还有办法。

    他可以让夕影假装成被邪祟所害,那些死去的弟子从来都与夕影无关,他发现了合欢宗的凤玦就在附近,他会让凤玦也染上祟气,让他与夕影一样境遇。

    凤玦会被合欢宗保出来,同样情况的夕影也不会被罚那么重的。

    他想得很好。

    可惜,夕影再也不相信他了。

    夕影没按照他的嘱咐去做,被吓傻了,像一只仓皇失措的小兽,到处觅着躲撞,浑身血迹斑斑。

    他跌在血泊中,孤注一掷地……

    举起利刃。

    他要砍掉那双沾满血污,缭遍祟气的手。

    可他们以为,他杀了无数的人,还要再杀人……

    他无可辩驳。

    一步错,步步错。

    苍舒镜被骗了,他不知道他被骗了,他依旧忠心耿耿地守在他的“神明”身边,助玉挽融下那枚本该属于夕影的灵核。

    后来……

    血迹斑斑的灵脉也被苍舒家送来了,送到他的手里。

    那灵脉好漂亮,比霜华峰的雪还白,亮地刺目。

    只要将灵脉拿回去给玉挽,是不是他的神就可以苏醒了?

    可他……

    可他为何会犹豫?

    玉挽急不可耐。

    “既然拿到了,为何迟迟不归?”

    “千年夙愿

    快要实现了,就差一步,你在犹豫什么呢?”

    “他的灵脉已经抽出来了,再也还不回去,你留着又有何用?”

    再无转圜余地。

    再也回不了头了。

    苍舒镜都知道,可他还是……还是……接受不了。

    极刑台的钟声响起,他如梦初醒。

    千年来,万事都以玉挽为先,他头一次抛下他的“神明”,疾步奔向夕影。

    看到的却是……

    九天霜刃,雷殛电掣,诅咒无声地炸裂耳膜。

    他幻想的“可期未来”全部粉碎。

    他——

    误认了一个人,犯下了一个错,拼了命地想弥补,想偿还,到头来才发现根本无力回天。

    而他——

    赔上了一条命,恨错了一个人,那些报复都没了意义,像是一场荒唐讽刺的笑话。

    他怎么能恨错,怎么会恨错?

    夕影捂着脸,肩膀耸动,似哭,又似笑。

    “我不可能不恨,我要恨的……”

    不然他算什么啊?

    他做的这一切荒唐事又如何圆满?接下来的路又该如何走下去?

    “我必须恨你……”

    “谁让你……”夕影失神地望着苍舒镜那双再也映不进光的眼,酸憷溢满心脏,搅地灵核生疼。

    他声音颤着,愈轻:“谁让你……那么笨呢。”

    对!

    他没有恨错!

    他现在不做神,他在做人。

    而苍舒镜始终都只是神的信徒,傻乎乎地将自己浸入黄泉,彻底洗去前尘记忆与身份来历,脱胎换骨后,什么都没了,唯独信仰在。

    夕影若不是神,就彻底死了!

    如今,他活着才是巧合。

    苍舒镜真真实实地蓄意谋划,杀了他……

    苍舒镜只是神的信徒,从未怜过夕影。

    原来,凡人夕影从头到尾都没有被爱过,被在乎过,被保护过……

    师兄以他为神的一生之污。

    苍舒镜以他为神的牺牲品。

    凡人夕影从来都没被爱过!

    除了阿娘……

    可如今的兰娘子到底只是阿娘的转世。

    会喊他小影儿,搂他在怀里,拍着后背哄他的阿娘已经不在了。

    悲从中来。

    他还是孑然一身,茕茕孤影。

    他必须恨。

    哪怕他如今知道了一切,知道苍舒镜那么蠢笨,那么……那么傻。

    ……

    故事听完了。

    夕影也没打算让这个身在局中的“看客”表达点什么感想。

    他不想听。

    他也没真的等到天明,让苍舒镜被当作疑凶,送进牢狱。

    他将他丢回了小倌馆。

    他依旧高高在上地,站在那株粗壮的榕树上,俯瞰苍舒镜的遭遇。

    留有余地,却又不给生路。

    或许是他自己都没想好怎么处置转生而来的苍舒镜。

    在这个人死的那些年,他想着:自己还没报复够,怎么就能死了呢?

    又分裂出另一个自己,想着:死了好啊,好啊!他可以彻底解脱,重新开始。

    他逼疯了自己。

    白日里,看起来那么正常,一入夜,月光一照,他的影子挣扎扭曲,几欲成魔。

    被卖出去的小倌,居然又自己回来了!

    这是馆子里绝不允许的。

    刘嬷嬷收了足够的价钱,自然不能善罢甘休,她气地一顿打,将孱弱的,药性尚未完全解开的少年揍地站不起来。

    自然,那张漂亮俊俏的脸,安然无虞。

    伤口都是密密实实掩藏在衣服下的。

    银针入血,绵绵密密倾轧过皮肤,针孔细小,痛彻心扉,却不留痕。

    他的血肉皮囊,指甲缝隙,都被银针进出过。

    少年很倔,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夕影站在榕树上,缓缓依靠树干,他揪过一片叶子,眯进唇缝,缓缓吹响。

    那声,只能入苍舒镜耳中,旁人听不见。

    这曲是……

    “兄弟”二人年满十八那一夜,夕影备下酒菜,穿着绯红衣衫,妩柔又昳魅地拨弄琵琶,为他的好“兄长”弹奏,要庆他生辰,又在勾引他。

    如那夜一样。

    先开始是幽咽泉流,后又银瓶乍破,铁骑突出。

    倒是配上了刘嬷嬷惩罚少年的手段。

    节奏对得上,别无二致。

    再后来,一声欷歔喊闹,惊慌失措,刑也停了,夕影还在反反复复吹奏那首曲子。

    “什么?!”刘嬷嬷踉跄两步,指尖银针跌地,清脆响碰。

    “你再说一遍!”

    那小厮慌道:“罗老爷死了!死在自己府邸中,听说……”小厮脸色苍白,吓得嗓音震

    颤:“听说血都放干了,地板都染红了,四肢被折断,喉咙嗓子都被掐没了,还有……”

    “还有什么?”刘嬷嬷脸色大变,喃喃失魂。

    “他……他下面都被切了。”

    风月场上除了文人骚客,也不少的矜贵名流、官宦子弟,其中的弯弯绕绕,牵连勾缠,她心底门清。

    刘嬷嬷是见过世面的人,她只慌了一瞬,便立即醒悟过来。

    咬牙狠狠瞪着苍舒镜:“是不是你?!你下的手?”

    不愿侍弄那罗老爷,便下此毒手,只为逃脱。

    可既然逃了,又为何要回此处?

    刘嬷嬷脑子一转,立时悟了。

    她咬牙恨道:“你不想要自己这条烂命,还要来害我?!”

    是了!

    苍舒镜杀了罗老爷,逃不掉的,他不去逃命,却回来忍受惩罚,就是为了害得整个馆子一起陪葬!

    当真是歹毒!

    刘嬷嬷恨得咬牙切齿,眼尾的熏妆挂不住,像陈旧的墙皮一样斑驳裂开,簌簌抖落。

    她做了一个决定。

    趁着天未亮。

    夜枭哭嚎,凛风呜咽。

    苍舒镜被塞进一个破布麻袋里,被两个小厮偷摸摸地趁着夜色抬去乱葬岗。

    夕影跟了一路,他此刻再不复八岁那年,他不怕乱葬岗的夜了,像是赏心散步般慢悠悠地跟去。

    他到的时候,那两个小厮挥着铁锹,已挖出一个极深的坑。

    刘嬷嬷吩咐过:“别叫人瞧见了,行事小心,坑挖深一点,埋地严实些。”

    “记住了,此人自昨日被罗老爷买走后,就没回来过,他去哪儿了,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夕影早有预料,她不会将苍舒镜送官。

    风月场上头还有人物,官僚之间的博弈她多少能看清一点,罗老爷的死,会被什么人做文章,会让这家妓馆遭遇什么,她会面临什么,她一清二楚。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苍舒镜是可怜人,她也是。

    都身不由己,都沦落至此,谁力量大,谁就能活下去,谁弱小,谁就得成为牺牲品。

    夕影看着,忽然觉得,朝阳之下,朗朗乾坤,那满街的繁华,那烟火声色的人间过于浅显。

    阴夜里的人间,才是真的人间。

    夕影护着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他忽然想着沈悬衣说过的话,忽然觉得那提议不错。

    拿回自己的魂魄,管他什么天虞,管他什么人间,他踏上天梯回九重天,再彻底毁了昆仑,断了修仙之人的升天梦,毁了红尘夜里的那轮月。

    多好啊……

    “砰——”的一声。

    裹进麻布袋的少年被整个踹进深坑。

    铁锹挥动,尘土飞扬,他们在活埋苍舒镜。

    夕影看着他,就像他曾俯瞰夕影一样。

    身份错位,颠倒红尘。

    苍舒镜又要死了吗?

    他安静地伏在破袋中,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夕影甚至以为他已经死了。

    泥土埋过半截。

    夕影忽然咬牙,心中暗恨。

    你不是运筹帷幄,满腹算计吗?你不是聪颖睿智,手段狠辣吗?

    曾那么诡计多端,骗得夕影团团转。

    如今你装什么装?

    这样小小的困境,你都解决不了?

    你真要赴死?

    死得这么廉价,这么肮脏,这么堕落。

    你真甘心?

    这样束手待毙的你,还是他吗?

    求死,是吧?

    夕影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恨的,他听着铁锹挥土声,听着那两个小厮卖力地干活时气喘吁吁,他闭了闭眼,转身就走。

    他又要杀他一次了。

    这一次,是他算计的,很妙,他甚至手不沾血。

    不知道走了多久,在一片临近悬崖的土丘上停了下来。

    这里开满了葳蕤花木,一簇簇小白花绕满他身周,仰首能瞧见的是远山青黛,氤氲在晨光微透中,今日的太阳没出来,半夜下过一场小雨,湿漉漉的,青山都是冷色的。

    低头……

    是一拢小小的坟包。

    那一年,他背着阿娘,找不到出路,找不到什么地方可以落葬。

    他似乎被什么冥冥指引,来到此处。

    这里景色好呀,他就将阿娘葬在这里。

    隔着层峦叠嶂的千重岁月,回头一瞧,原来,是苍舒镜引他过来的。

    别有所图,居心叵测,满腹算计,这里怎么会包括给他希望,让他能安然葬下阿娘呢?

    夕影闭了闭眼。

    他喃喃着:“阿娘,你说我该怎么对他,才好啊?”

    回答他的只有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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