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
关灯
   存书签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一生一死,一选一,你选谁?

    这似乎是个并不需要考虑的问题。

    它展现在血雾屏障上的字,夕影看见了,苍舒镜和小兔妖也看见了。

    小兔妖布满湿痕的眼凝着夕影,他好疼,但他不哭也不喊了,清醒过来,发现这一切不是想象,夕影就在这里,隔着血雾看着他。

    他咬着下唇,狠狠将呜咽吞进喉咙。

    苍舒镜看了小兔妖一眼,他们之间隔着百尺距离,身下都是汇聚成血溪的阴刻咒印,乱石从四周高耸的崖壁上滚落,砸在小兔妖双臂上,剧痛袭来,吊挂的身体被撞地晃动,却硬是咬着牙不吭一声。

    血咒印扼住苍舒镜的灵力,他无法离开境台,也救不了小兔妖。

    他看着夕影充血的眸,那双眼死死落在小兔妖身上。

    并未分给他半个眼神。

    苍舒镜忽地明白了。

    它说的没错,这根本就不是个需要抉择的问题。

    小兔妖是陪伴夕影十余载,在他最为艰难困苦的岁月里,添上温暖星光的存在,夕影很喜爱小兔妖,喜欢到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宠溺爱护,夜夜同寝。

    而他苍舒镜呢?

    不论那些伤痕累累的过往残留,哪怕夕影会原谅他,他们会和好,他依旧谁也比不上。

    想明白一切,苍舒镜喊了声:“小影。”

    夕影这才扭头看他。

    他笑了笑,唇角勾起,眼底却悲怆沧桑。

    他说:“你快些救下他吧,我没事的,你忘了吗?我死不掉的,哪怕只有一点点魂魄残留,我都还有机会重生。”

    他说完,看着夕影冷冰冰的眼,忽然又懊恼起来。

    他是在自作多情吗?

    夕影并不在意他的死活,他何必添上一番解释?

    刚刚在它造的幻境里,他其实听见了夕影对它说的话。

    “你真的不管他的死活吗?他那么爱你,是你最虔诚的信徒,为你生,为你死。”

    夕影却冷峻无情地说:“可也背叛过,欺瞒过,伤害过,既然犯了错,就要受罚,我瞧你这幻境就不错,让他死在里面,也挺好的。”

    苍舒镜悲从中来,忽觉疲惫。

    想着:如夕影所愿,死在这里,也挺好的。

    一旦丧失某种坚定的意志,盔甲便瞬间被击溃。

    苍舒镜觉得扯裂皮肉,挣断骨头的腿很疼,被神焰灼烧过的后背很疼

    ,为夕影取魂时,融去血肉,只余白骨的手也很疼。

    身躯残破不堪。

    灵魂至今也是残破的。

    他放弃了。

    他不想放弃夕影,但他不得不放弃自己。

    他又笑着说:“小影,我后悔了,我不要你永远恨我,你忘掉我吧。”

    他一贯坚定地认为,爱和恨一样炽烈,都是能烙在心中,永远不能消弭的印记。

    与爱真正背道而驰的,从不是恨。

    而是——被遗忘。

    “你是对的,你有了一颗琉璃心,过往种种,很快就能遗忘,那不过是你漫长寿数里最不起眼的沿途掠影。”

    死亡不是消失,被遗忘才是。

    “夕影,放弃我,忘掉我……”

    苍舒镜融化体内那尚未成型的灵脉,袭向小兔妖那边的血雾屏障,像是用生命去融化出一道生门。

    “你别乱来!”

    夕影急道。

    苍舒镜愕然一瞬,凄苦笑道:“你其实……也是有些在乎我的,对吗?”

    “……”

    “我祈求千万遍,终于等到了。但这一刻,我多希望你其实……一点都不在意我。”

    “夕影,你不要被它骗,别出手,让我来。”

    “这是我,最后一点价值了。”

    他很清楚,它说的那一点点代价,不只是一点点。

    一选一不是抉择。

    让夕影付出救人的代价才是它的目的。

    它想让夕影祭出灵核,去破屏障。

    灵核已有裂痕,苍舒镜的半片魂魄修补过一段时间,加上夕影融了心脏中的七情六欲去温养,快要恢复如初了。

    它想让夕影灵核再创。

    届时,夕影哪怕收集齐魂魄,没有完整的灵核,依旧无法离开红尘,无法返还九重天。

    这分明与沈悬衣的愿望背道而驰。

    这一刻,夕影自己都说不清楚,他该不该怀疑沈悬衣与它有所勾结。

    实在太矛盾了。

    无论是想毁神重造,还是毁他灵核。

    都指向一个目的——将神永困人间。

    巨大的血雾屏障上再度浮现字迹,焦躁扭曲。

    ——境台上有咒印!苍舒镜!你若死在这里,就再无重生的机会了!!

    夕影一滞,充血的瞳微微颤动。

    苍舒镜笑了声,释然般:“……那也好。”

    因为没有其他选择了,这便是不得不接受的结果。

    “……也好。”

    纠缠不休,拉扯了几辈子,也看不到尽头,爱恨嗔痴,妄欲难了,不如都付诸一场盛大的告别。

    神从不缺少信仰,也不乏愿为之生,为之死的信徒。

    同样的虔诚。

    但他们为之献身的是自己心底的信念,是自我心灵的救赎。

    唯独苍舒镜,他的虔诚不是对神祇的,而是夕影这个人的。

    这一刻,境台上的苍舒镜与某段记忆中的影子重叠。

    浮现在夕影眼前,在脑海深处。

    他看见苍舒镜一袭慵倦白衣,站在他眼前,长发直垂膝弯,提着一盏兔子灯。

    问他喜不喜欢。

    他看见苍舒镜站在一树海棠下,花瓣纷纷飘落在他肩上,朝他招手。

    说这株树是他而种的。

    他看见苍舒镜塞了一块桂花糕进他嘴里,堵住他的话,而后语速极快地说:“虽是你降伏了我,我也心甘情愿跟在你身边,但我才不要叫你主人,不若你……唤我一声师兄吧!叫兄长,叫哥哥也行!”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他听见自己咽下糕点,口齿不清地嗔骂一句:“呸!大胆魔头!你哪来的资格当我师兄,当我兄长?我比你大了不知几万岁,你就是个小屁孩!”

    苍舒镜耍无赖似的,假装听不见,跟他打哈哈,逗地夕影气红了脸。

    “好吧好吧,现在不叫,你迟早也要这么叫我的。”

    “做梦!这辈子都不可能!”

    “这辈子不可能,那就下辈子,下下辈子。”

    “你这魔头是不是有毛病?又不是凡人,神和魔哪儿来的下辈子?”

    “唔……说的也对。”

    …

    他看见苍舒镜化作一团黑色的毛茸茸的东西钻进他被窝,说给他暖床。

    一夜又一夜,都是这么度过的。

    他习惯了温暖的被窝,也习惯了第一日醒来时,某个团子已化作人形,胸膛贴着他后背,拥着他。

    他看见苍舒镜站在镜前给他束发。

    苍舒镜皱着眉对他说:“你能不能不要‘魔头魔头’地叫我啊,听起来下一刻就要一剑杀了我似的。”

    夕影冷笑一声:“对啊,降伏你的时候就应该杀了你,剑再刺深一点,我就不用带着你这个大麻烦了。”

    “……”

    苍舒镜一梳子下去,狠狠刮了下夕影头皮,疼得夕影嘶嘶吸气,刚要发怒,就见苍舒镜极度失落地抱着膝盖,背对他,坐在门槛上。

    “……这么?你还委屈上了?”

    夕影挑眉:“就因为称呼问题啊?”

    “你这不也没名字吗?那么多人叫你魔头,我不这样叫你,我叫你什么啊?”

    苍舒镜抬眼瞪他。

    夕影果真是个神,半点人类情绪都体会不到,那弦比拉船的麻绳还粗,不解魔意。

    苍舒镜继续生闷气。

    夕影瞧着这张俊脸,想着这原本该是杀伐决绝,阴鸷狡黠,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竟被他养成个娇气包,晚上睡觉要抱着,不是嫌冷就是嫌热,有时候连手都不长,还要他喂吃喂喝。

    啧……

    夕影无奈摇头,给他递了个镜子,想让他看清自己现在都成什么模样。

    猛兽都养成家禽了,丢不丢脸啊。

    岂料,苍舒镜捧着那铜镜,越瞧眼越亮。

    扭头给了夕影一个熊抱,还莫名其妙,红着脸对他说了句:“谢谢你。”

    “哈?”

    “谢谢你起的名字,我很喜欢!”

    “……??”

    “镜,镜这个字我很喜欢,我就叫镜了。”

    “……行、吧。”

    “你叫影,我叫镜,镜能照影,影不离镜,你看见没,我赖定你了。”

    “…………”

    “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赖定你了,我不管!”

    苍舒镜笑得开怀,紧紧抱住他,让他喘不上气,说不出话,泼不得冷水。

    这人坏的很,故意的!

    夕影嗔怒瞪他:“我看你是凡尘的故事听多了,说了多少遍,像我这样的神,和你这样的天生魔种,寿数无穷,哪儿来的下辈子,还下下辈子呢?你脑子有毛病吧!”

    苍舒镜不生气,反而傻呵呵笑道:“对啊,我最笨了,要是做错了事,你可不能生气啊。”

    夕影白他一眼:“你要是犯蠢,我就不要你了。”

    他的名字,他以为是他给的。

    他想让他唤他一声“师兄”,或者“兄长”“哥哥”,偏偏“师兄”成了别人,“兄长”与“哥哥”也是不情不愿下,在那样算计阴谋下喊出来的。

    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成了诅咒……

    他们之间的玩笑话,不经意都成了魔咒预言。

    记忆如碎镜,拼凑不完整。

    可夕影已经看到了……

    那是他遗失的记忆,来自万年前,来自那片早就丢失的魂魄。

    他和苍舒镜……以前是那样的吗?

    记忆浮现只是恍然一瞬,现实中也只过去一呼一吸的时间。

    与记忆中那个慵倦趿着木屐,白袍懒散挂在身上的镜不同,苍舒镜好狼狈,他竭尽全力抽离自己的灵脉,去融化血雾屏障。

    他怕夕影亲自放弃他。

    他宁可提前这么做,宁可自己放弃自己。

    他要救出对夕影而言很重要的小兔妖。

    为夕影暖床,被拥在怀里,有资格唤夕影“哥哥”的小兔妖。

    岩壁落石还在滚淌,砸在苍舒镜后背,他呕出一滩滩血,又想以手背抹去,却发现整个手掌都只剩白骨,他垂睫自嘲一笑,又双目定定地凝着被他融薄的屏障。

    ——以你的力量,等你融开这禁制,境台早就塌了!

    它说的没错。

    如今的苍舒镜太虚弱了,他根本做不到。

    荒古秘境核心的境台,是上古神造之物,能与之相抗的唯有神力。

    若是夕影魂魄俱全,破开这禁制,轻而易举。

    现在,他神不成神,神格跌落。

    就连荒古秘境都认不出他了。

    夕影轻声道:“镜……苍舒镜,别融了,你让开。”

    ——你选好了?

    回答它的是铺天盖地的光焰,从夕影心口迸出,袭向血雾屏障,那是刚刚被苍舒镜融薄的那侧,也是囚禁小兔妖的那一侧。

    夕影做不到一口气融掉全部,他只能在两边选择一个。

    夕影选了小兔妖。

    他放弃了苍舒镜。

    禁制融开的瞬间,夕影飞身掠入,缠绕在小兔妖双臂上的藤蔓瞬间化作灰烬,他接住半空跌落的少年,将这个娇气乖巧,怕疼胆小,偏偏受了太多苦,太多惊吓的孩子搂进怀里。

    “哥…哥……”

    嗓音哑的不成样子,哭地双眼通红,疲惫不堪,又疼地厉害。

    “别怕,哥哥来救你了。”夕影哄道:“乖,累了就闭上眼睡一觉,等醒来,一切都会好。”

    小兔妖疲惫地眼皮打颤,又疼到几乎昏厥。

    他双手勾着夕影脖颈,偎在夕影怀里,晕过去前,隔着遥遥的距离,隔着数不清的落石,看了眼苍舒镜。

    “他……”怎么办

    ?

    话没说完,小兔妖已撑到极致,昏睡过去,在夕影怀里化作原形,被夕影拢入衣襟揣着。

    他……怎么办?

    血字浮现。

    ——这个决定,早就该做出来了。

    这几个字笔墨横姿,行云流水,与之前它的字迹完全不同。

    如果这一刻的夕影心神够定的话,必然能察觉端倪。

    可他的心到底还是乱了。

    它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场血祭,境台禁制,无非就是为了逼着夕影祭出灵核,添上更深的裂痕,让他不得重返九天。

    它已经抓来小兔妖逼夕影这么做了。

    何必还要搞什么一选一的把戏?

    是怕夕影不会为了小兔妖,甘愿折损吗?

    可它也说了,夕影不会再为苍舒镜放弃任何东西了,甚至恨不得苍舒镜死。

    在它眼里,夕影不会救苍舒镜。

    那这是……

    它不相信夕影还在乎苍舒镜,但有一个人还在犹疑,还在担心夕影重蹈覆辙。

    夕影闭了闭眼,他的灵核悬在空中,已裂开更多深痕,艰难地炙烧着另一端的血雾屏障。

    “太慢了……”

    “太慢了!”

    他唇角淌下一缕血痕,像一条鲜红的花枝。

    源源不断的落石根本阻不了,在小兔妖这边的血祭停下后,压力完全给到另一边,碎石更是成百倍地疯狂坠落。

    境台撑不了多久了……

    苍舒镜匍匐在境台另一端,不断有碎石砸落,有的砸断他手臂,有的砸穿他胸膛,血像花绽般在他身下铺陈开,妖冶邪佞。

    他一动不动,或许是昏迷过去,又或者……他已经死了。

    无数落石像一场雨,拦在夕影与苍舒镜之间。

    夕影不知道,自己救小兔妖时,苍舒镜是不是醒着的,若是醒着的会不会很难过。

    亲眼见他放弃了他,去救别人。

    他会难过的吧?

    那……还是别看见的好。

    灵核在不遗余力地烧融着禁制,发了疯地撞击屏障,夕影站在禁制外,平静地看着那些落石砸穿苍舒镜的身体,眼底涳濛,像是落了一层厚厚的霜雪。

    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所有感觉都被抽离。

    他仰头看着发了疯一样,伤痕累累的灵核,抬袖抹去唇角的血痕。

    一潭死水般对那灵核说:“

    你都比我像个活着的。”

    “对他很熟悉吧?他曾……不止一次地修补过你,用全身的修为,甚至……用上他的魂魄。”

    灵核没有独立的生命,它的所作所为,都是被夕影操控的。

    它不知道……

    他不承认……

    不知过了多久,灵核终于融掉禁制,落石终于停下,可境台已成废墟残垣。

    一缕血沿着阴刻的凹槽流淌到夕影脚边,踏下去,便溅起一抹血花,染地夕影洁白的袍摆点点殷红,似抛不尽的相思红豆。

    夕影无比平静地一步步走进去。

    一块块掀开砖石。

    失去血肉的手骨,孤零零地躺着。

    一截早就断裂,骨碎成粉末的腿,压在厚重的石块下。

    还有……他的脚趾也断了三截,就像夕影跌落殊命谷时,被异兽咬掉的位置一模一样。

    一缕黑发浸在血水中,被弄脏了……

    但夕影觉得他不脏,一点都不脏,就是……就是太笨了。

    他平静地,一块块敛起碎尸,用自己雪白的斗篷包裹好。

    斗篷很快就洇出血,一滴滴往下落。

    夕影怀里揣着小兔妖,手里拖着……苍舒镜,平静地擦干唇角再度淌出的血,喃喃自言:“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再也不来了。”

    既已祭出灵核,那就……再干脆些。

    夕影抬眸,红透的眼眶中,含着暗紫流光。

    这一刻,他再也不像一个神祇,似是地狱爬来人间的恶魔。

    重新裂开的灵核,喀嚓一声,裂出更大的缝隙,直至分离出一小块。

    那小块灵核在自燃。

    炙热白焰瞬间遍布整个荒古秘境,将这上古神造之境烧个干净!

    什么血祭境台。

    什么它经营了多年,留下遍布秘境的祟气。

    统统烧了个干净!

    唯有神的灵核,才能毁掉神造之境。

    它被逼疯了!

    不!是夕影疯了!

    它大半的根基都在荒古秘境中,夕影这一烧,即便它早就逃了,也还是去了半条命。

    残喘血雾在夕影身周凝成一行又一行的字。

    可谁也劝不动夕影,他压根不看。

    只揣着兔妖,拖着滴血的,包裹着碎尸的斗篷,一步步朝外走。

    灵核的火光吞没血字,烧地太干净,连声声惨叫都听不清。

    夕影就这样

    走出沧州秘境。

    冰湖上

    来了无数赫连家的人。

    那些小弟子受了点伤

    却一个不少地走了出来

    他们吓得胆都破了

    一个个扑进亲人的怀里哭鼻子。

    直到夕影出现。

    他一袭白衣

    只鞋面衣摆沾了点血

    素玉白透的脸上

    神情漠然

    双目更是无神涳濛的。

    令人惊悚的是

    他拖着的斗篷似包裹着什么

    带出一路血痕

    红艳艳的烙在冰天雪地中。

    沈悬衣也站在冰湖上

    ?胥禾)

    站在那些仙门中人之间。

    一袭猎猎白衣

    好不仙风道骨

    好不光风霁月啊!果真是谦谦君子

    如玉斐然!

    沈悬衣唤了声他。

    他愣了一下

    像第一次认识沈悬衣一样

    好半晌才回过神

    灿然一笑。

    “我把我师兄弄丢了

    你看见了吗?”

    “夕影

    我……”

    “在”字未言出。

    沈悬衣瞧见夕影跌躺在雪地上

    压着那团被斗篷包裹的

    血肉模糊的尸块上。

    他的后背被血洇透

    白衣成血红。

    双目渺然地望着降雪

    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他抱起那团尸块

    拥在怀里。

    “在这儿呢

    没弄丢啊……”!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