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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下得很大,不一会儿就将来路上一地的血痕完全覆盖。

    沈悬衣不知该如何宽慰他,旁人不清楚,他却很明白,夕影枕着的尸块是那个人的。

    他……彻底死了。

    他,终于死了!

    尸身不如极仙台上毁的干净,但……神境台的血咒让他再无生还可能。

    每一片碎魂都揉进尸块中,被束缚在烂肉里,脱离不得,再也去不了轮回路。

    沈悬衣想扶起夕影,想像以前一样,将夕影抱在怀里安慰,给他温暖,告诉他:“我还在你身边,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浮尘人世皆过客,只有我会永远地,永恒地守护着你,我的……神。”

    可夕影不为所动。

    ——沈悬衣,你装什么?这结果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它在他耳边说,在他心中说。

    沈悬衣抿唇,蹲下,轻声对夕影说:“这已经是他最好的结局了,为你牺牲,是他所愿,你不必如此……”

    他想说“难过”。

    但又觉得这个词对心成琉璃的夕影太不合适。

    只道:“不用太过于在意。”

    夕影枕着血尸,眼眸微侧,涳濛地对上沈悬衣的眼。

    “你做的?”

    夕影问地很平静,一丝颤声也无,瞧起来确实“不在意”。

    这个问题不好答。

    沈悬衣微顿片刻,才缓缓点头道:“刚入沧州城时,我与他聊过一次。”

    当时,沈悬衣问:“你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吗?哪怕是自己的性命。我指的是,再无转生可能的那种。”

    “灰、飞、烟、灭。”

    苍舒镜只愣了片刻。

    那不是犹疑,不是在权衡利弊,不是惜命不愿。

    他只是很困惑,他要如何,才能帮到夕影。

    他不知道,但那一刻,他还是点头了。

    毫无保留地说:“我愿。”

    直到进了沧州秘境,他还是不知道要如何帮助夕影。

    直到一贯行踪飘渺不定的荒古秘境叠入沧州之内,他一头栽进幻境,见到那个融合了夕影碎魂的假货,他骤然领悟——他要帮夕影取回碎魂!

    这便是他唯一的用处了。

    从一开始,他就清楚幻境中的“夕影”是假的。

    可他还是忍不住,享受着须臾的恬淡时光。

    初心从未改变,却也在望着那张别无

    二致的脸时,产生过一瞬恍惚。

    要是他们都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要是他们之间,没那么多的误会与仇恨就好了。

    要是……他的重生可以跨越时间,回到过去就好了,一切的不可挽回都还没发生,一切的罪恶都还没崭露头角。

    可惜的是,这世上,没有谁能扭曲时间,哪怕是神也做不到。

    算了,回不去了。

    秘境中的一切都太美好,是他毕生所求都难以圆满的好梦,他有着极度的渴念,真的好想一直沉沦其中,直到幻境世界崩塌,直到他死在里面。

    但他……不能再犯错了。

    他很清楚,毕生好梦及不上一个真的夕影,哪怕真实扎穿喉咙,戮他胸膛,掏出他的心脏,他也不要沉溺于虚假。

    在幻境大婚的那一日,他一剑扎穿“夕影”心脏,取出碎魂。

    他极有经验地捧着神明的魂魄,就像那三年将其温养在心脏灵脉中一样。

    碎魂一触碰他,就疯狂地吸收他的精血。

    与放血给玉挽时不一样,精血牵连的是命数寿长,他的生命在流失,但夕影的碎魂愈发明亮。

    这一刻,他想到了沈悬衣说的那句话——你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吗?哪怕是自己的性命。我指的是,再无转生可能的那种。灰、飞、烟、灭!

    我愿意!

    但他始终没明白后半句说的是什么。

    直到他在神境台,为夕影凝聚又一片魂魄。

    直到夕影再度以为他会像夺走灵珠的那次一样,夕影不信任他,夕影攻击了他。

    他没有意外,他在无数叶刃袭来前,用那被腐蚀地只剩白骨的手,将聚拢的碎魂推向夕影。

    血咒生效,他被困在境台,离不开了。

    夕影选了兔妖,放弃了他……

    他们之间隔着一场落石雨。

    石头砸断了他的腿,砸地手臂脱离身躯,跌在碎石间,被掩埋。

    碎石砸在他后背,却从心腔迸出,他低头一看,一个巨大的血窟窿,天光穿过,他的身体能透光,他抬头再望夕影时,只见他的神祇白衣猎猎,抱着孱弱的少年从半空飘落而下,小兔妖看了他一眼,满目恐惧、担忧、难过,可等到夕影望过来时,他发现自己眼前只余一片黑褐的晦暗。

    他发现自己趴在地上。

    他没有腿了,再也站不起来。

    巨大石块砸在他后颈上,砸断了脊骨,他甚至没办法让

    自己抬头。

    最后的一眼,他看不见了。

    他没有来生了。

    荒古秘境的境台是神造物,他被禁锢在这里,就像个凡人一样。

    原来,一切都是有所预谋的。

    他入幻境时,被剥夺了自愈能力,他入境台时,又被禁锢灵力。

    他会像个凡人一样死去,所有的奇迹都不会再在他身上出现了。

    他终于想明白沈悬衣说的话。

    灰飞烟灭,你也愿意?

    他依旧:“……愿、愿意的。”

    这便是他留在这世间最后一句话了。

    但……除了毫无生命,不懂悲喜,将他掩埋,成他坟墓的碎石外,谁又能听见呢?

    “他愿意的。”沈悬衣反复强调,“他对我说过,他是愿意的,他没有后悔,他愿意为你做到这个地步。”

    “……愿意?”

    夕影忽然笑起来,笑地那张漂亮的脸都扭曲了。

    “一句‘他愿意’,你便摘得干干净净了。”

    “沈悬衣,你好谋算啊!”

    夕影在笑,唇角又淌下一道蜿蜒的血痕。

    他的头发,他的脸颊都染上苍舒镜的血,一身白衣红了一半。

    他敛起尸块,重新包好,转身离去。

    与沈悬衣背道而驰,与身后的整个仙门分道扬镳。

    沈悬衣追上来:“夕影!你要去哪儿?!”

    夕影没理他,他拦在夕影面前,堵住去路。

    “你若心情不好,我可以陪着你去人间散心,就像以前一样,你没必要为了他……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你和他早就已经道过别了不是吗?在极刑台上,就已经说过再见了,如今不过是一个偶然,一个意外,你已经熬过了那十六年,为何这一刻要过不去呢?何苦如此!”

    沈悬衣不是第一次劝他。

    数千年的漫长岁月,沈悬衣一直陪伴他,每每有了难解的困苦,沈悬衣都在劝他放下。

    因为,一个神,不可以有私欲悲喜,他要收敛情绪。

    他落泪,便是人间的一场骤雨,他难过,天气会很差,几日都不见晴。

    红尘需要安定,需要旭日晴空。

    人间不需要一个情绪不稳定的神。

    于是,沈悬衣像一条柔软的锁链,一直拴着他,明明确确地告诉他,你不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

    但沈悬衣又怕他毫无人类的感情,从而漠然

    待世。

    一个强大的,能拿捏整个红尘命运的存在,怎么可以不爱这个世界呢?

    若是不爱,不在意,那灭世也只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沈悬衣一想,便觉毛骨悚然。

    于是,他又让那些人间烟火,七情六欲潜移默化地影响夕影。

    如掺了蜜糖的鸩毒,哄着夕影一点点饮下。

    让他看到欢喜美好,看到幸福快乐。

    看到一切美的,好的,真诚的东西。

    藏住那些恶的,怨的,仇恨与肮脏。

    一个从未经历过困苦,体验过悲伤的人,等到痛苦骤然降临时,他无力承受,只能绝望。

    “沈悬衣,你的咒语对我已经没有用了。”

    “……”

    “还有,”夕影涳濛的眼直视沈悬衣,“这几千年,你陪我踏山涉水,又是模仿的谁?”

    “…………”

    “沈悬衣,你是最适合修仙的人,你没有人欲,也没有人性,你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你不喜欢游山玩水,也不知道怎么做兔子灯,极仙崖后殿的海棠花树,你也不会去种,你更喜欢神殿前的雪树冰花,你觉得它们很干净,它们没有生命,不是生灵,你不需要去操心关注,你其实……很讨厌照顾花草吧?”

    沈悬衣急道:“不是的!我没有很讨厌。那些是你喜欢的,我便愿意为你做。”

    夕影低声笑了下:“是,不是讨厌,只是不喜欢。”

    “你按照我的喜好,完完全全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的影子,可你从来不知道,我并没那么喜欢那些东西。”

    “…………”

    “我喜欢海棠,是因为花瓣飘下来的时候,刚好落在他的肩上。”

    “我喜欢兔子灯,是因为它是那个人亲手做的。”

    “我喜欢吃糕点,是因为神本来是没有味觉的,他告诉我,这个味道叫‘甜’,我便学着去尝试。”

    夕影睫毛微垂,目光掠移:“沈悬衣,你喜欢穿这一身白吗?”

    沈悬衣:“我……我一惯都这么…穿的。”

    堂堂仙门师祖,竟都紧张地结巴了,何至于如此失态?

    夕影讥诮勾唇,无声笑了下。

    “还真是……难为你了。”

    一堵牢不可破的厚深城墙,已磨地比窗户纸还薄,光能穿透,风吹它摇摇欲坠。

    可夕影不甘心,他伸出手指,彻底捅破了这层薄膜。

    “沈悬衣,他其实不喜欢穿白衣,也不适合。”

    “是我对他说:‘你总受伤了也不告诉我,穿着黑衣我看不见伤,你再自己扛着一声不吭,我就不理你了。’他为了讨我开心,才将所有衣裳换成白衣,让我好清楚他很安全,没受伤。”

    “别学他了,你不是他。”

    “沈悬衣,你比他穿这身白衣更合适,但……不一样的,他从不是赝品。”

    夕影的话是一根根扎穿喉咙的箭矢,没有一句践踏他,却每个字都将他灼地体无完肤。

    沈悬衣听见了,他身后的赫连族人也听见了。

    要不了多久,这些传言便会像插了翅膀一样,飞遍仙门百家,扎根在人间那些说书先生能铄金的喉咙里。

    这是夕影给他的惩罚。

    可他还是不肯放手。

    他没有怨恨夕影,也没有感到崩溃,他只怕留不住夕影。

    诚恳真切地捏着夕影的肩,满目惶惶,他在求夕影:“好,你怎么说都行,没关系,你先跟我走好不好?我们回极仙崖,人间只会给你添烦增扰,极仙崖好……极仙崖很安静!我会将那些碍事的弟子都遣走,就我们两个,和以前一样……”

    他话未说完,便一个趔趄,栽倒在雪地中。

    夕影闪现在别处,漠然地看着他,那双眼覆着一层坚冰,落满了霜雪。

    刚刚他捏夕影肩膀的力道很重,浑身都在激动地颤,夕影消失原地,他失了重心,便摔了个狼狈。

    堂堂仙门师祖,狼狈至此,何其唏嘘。

    但那些弟子和长老,只能站在一旁看着,这些不关他们的事,他们甚至不知该帮谁。

    可有一点,在所有人心中酝酿出一股担忧。

    仙门师祖与天地间的唯一的神祇,他们好了千万年。

    这一刻,怕不是要决裂。

    那神不像个神了,祂浑身染血,狼狈又圣洁,他面目哀怆,眉眼却泛着平静的,孤寂的,冷然的绝望,同心死的凡人一般。

    他对沈悬衣说:“你还想将我困锁在极仙崖?”

    沈悬衣:“不!不是困囿,是保护,你的心太干净太纯粹,红尘一劫十九载,就让你……让你变了样子,是我不好,我没护住你。你……你不能留在人间的,人间多脏污,会弄脏你,会伤害你!”

    如夕影所想的一样。

    沈悬衣从来都怕他被“弄脏”。

    沈悬衣恨苍舒镜弄脏了夕影的身和心

    不是因为怕夕影受伤

    怕他过不去

    而是怕他被那些悲伤扭曲出阴郁的性格

    从而影响整个人间的安宁。

    曾经

    他说的每个字都那么管用。

    如今

    夕影对他说的话无动于衷。

    他慌忙地抓起一捧雪

    捏在掌心

    却被融化。

    他握不住

    ㊣)

    把控不了。

    他看着那团包裹在透血斗篷里的尸块

    咬牙道:“夕影

    你清醒点

    他死了

    死透彻了

    你能带他去哪儿?除了极仙崖

    你又能去哪儿?!”

    “我知道。”

    夕影知道

    自己一直在红尘漂泊

    千万年

    他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沈悬衣知道

    夕影是神啊

    若想不被他找到

    太简单了。

    他若放走了他

    就再也等不到夕影回头了。

    原以为被握在掌心

    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东西

    终于还是失控了。

    他试图抓住一切能挽留夕影的东西。

    凤眼颤地厉害

    惶然无措

    狼狈搜寻

    终于在夕影怀中看到失了半截兔耳的小兔妖。

    他像是抓到最后的救命稻草。

    激动道:“夕影

    你别冲动

    你听我说

    那兔妖受伤了

    急需治疗

    你不是很喜欢他吗?定然不会看着他死掉对不对?你跟我走

    我们回极仙崖

    那里有这世上最好的伤药……你……”

    “夕影!!你别走!别离开——!!”

    夕影再没和他多说一个字

    他朝冰湖远处的雪山走去

    一步十丈

    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残留的血迹都被雪擦干掩埋了。

    他离开地……就像他从未出现过一样。

    沈悬衣竭力挽留。

    可他的神

    他的信仰

    还是离开了他。

    他花了千万年的时间

    将神一点点捏造成他心中该有的模样。

    到底是他疯狂的行为

    让他失去了他的神。

    还是……神从一开始就不会为他停驻?

    他从如镜的冰面上

    看着自己的倒影。

    他穿着的白衣真的适合他吗?

    适合的!很合适!

    世人都说

    这红尘中没有谁比他更配这一身雪

    他们甚至争相模仿他

    以与他有半分形似而为荣。

    如何不合适?

    没有比他更适合这一身白的人了!

    可……他的神说苍舒镜从不是赝品。

    那……赝品到底是谁?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倒影扭曲成另一个模样。

    惊恐觫然

    顿袭魂灵!

    “不——!这不是我!!这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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