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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沧州发生的事,在前几日还能封锁住,赫连青一声令下,命所有在场的弟子长老不许声张。

    但人间是藏不住秘密的,特别是像这样与神祇有关,与整个红尘命运息息相关的秘密。

    或许是哪个弟子不慎说漏了嘴,又或许是其他仙门本就在沧州有势力,堵截再严密,也还是在几日后传遍了整个修仙界。

    神带走的尸块不是别人,是那个被处死在极刑台的苍舒镜!

    一开始,大多数人还是稀里糊涂的状态,根本不晓得神为何要因一个死掉的人,而露出那般万念俱灰的神情,甚至与要好了千万年的沈悬衣割席,毫不留情面,将这位仙门师祖打击地沉疴在床。

    那尸块身前明明只是夕影身边的一个奴隶而已。

    直到有人悄悄弄来苍舒镜的画像,与那些见过他的人一对眼,便炸开了锅。

    跟在神身边的那个奴隶,竟是多年前,被处以极刑的苍舒镜!

    这是个死不透的人!

    神带走他的尸块要做什么?

    难不成是……要再度复活他?!

    他们无比恐慌,一个人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何其不正常,何其可怖!

    更何况,此人不是一个普通人,他们对苍舒镜戕害过夕影的事不感兴趣,也不在意,唯独惧怕他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曾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魔主!

    十多年前,再度复苏魔域的人是他。

    几百年前,与仙门一战的人还是他!

    甚至……万年前那个或许也是……

    不敢细想,简直毛骨悚然。

    若这魔头真是个死不掉的,再度复生后会不会祸世,谁也说不好。

    天可怜见,上次有神出手,才烧毁了九荒魔域,才杀死了这魔头。

    而如今,他们的信仰,天地间唯一的神祇,亲自带走了天地间最令人惶惶不安的魔。

    他们想问清楚事情原委。

    唯一知详情,有希望破此困局的,恐怕只有仙门师祖沈悬衣了。

    偏偏,沈悬衣对外称病。

    他将极仙崖上的弟子统统遣走,将自己关在那里,谁也不见。

    直到这一刻,没了神和仙门师祖的庇护,又在千年太平后,再遇魔主危机,他们才惶恐起来。

    “太平时代要结束了吗?”

    “我们要靠自己去应对危机,天灾,人祸,还有……魔主的苏醒。”

    “不!比那更严重,我们不止是失去神的庇护,甚至……祂兴许已经不站在仙门这边了。”

    “!!?”

    “什么意思?不站在仙门这边是什么意思?”

    带来切确信息的长老说:“我们拿着神尊的衣物,遣灵犬去搜寻,一路追到灌愁海,失去踪迹。”

    “你把话一次性说清楚!”

    “还记得前任天虞掌门吗?慕掌门他引咎辞隐后,便自请镇守灌愁海,他在海岸看到了一切。”

    “神尊……带着苍舒镜的尸块去了海中央的尸血山,慕掌门说……”

    “说什么?!”

    “他说,神尊想复活苍舒镜!”

    为何呢?

    神尊不是一贯最爱人族吗?

    他甚至可以为了人族,为了修仙界,与沈悬衣一起打压妖魔界,让人族处于不败之地,成这万物之尊。

    知情更多的人,细细揣摩一番个中细节,倏然得出一个更荒诞,但极具说服力的猜测——夕影与苍舒镜之间的关系很复杂,不干净!很脏!

    夕影沉睡历劫时,就与苍舒镜有染!

    凡人夕影被诬陷为邪祟,遭受冤枉不假,但他和苍舒镜确确实实发生过关系,不止一次,究竟只是欲望交换,还是萌生了情丝,谁说得准呢?

    他们不啻于以最极端的想法揣测这层关系,越想越惊心。

    只要有嘴,秘密就藏不住。

    不需几日,各种揣测便插上翅膀,飞遍整个红尘。

    仙门乱成了一锅粥。

    随着信仰崩塌,有的信徒万念俱灰,一蹶不振有之,殉道自戕有之,有的信徒不相信传闻,偏生冒险赶到灌愁海前,要夕影给个说法。

    给什么说法?

    夕影已经不在乎了。

    尸血山成了红尘中唯一的净土,靠着广袤凶险的灌愁海,阻拦外界的一切纷扰。

    说来也讽刺,这片凶险之地,竟成了夕影唯一能想到的归途。

    藤窗半敞,映入红成血色的彼岸花海。

    从窗口往外看,近处是委顿枯木,焦土荒芜,呈黑褐色,那是土壤吞噬鲜血后留下的色彩,偶有几只异兽盘踞在四周,皆作匍匐状,凶狠的眸光不再,瞧起来竟有几分乖巧,它们不敢在神面前造次。

    往远瞧,海天呈现一片灰蒙之色,阴翳蔽日,腥风暗酿。

    这绝不是个好地方。

    尸血山是整个仙门避之若浼的人间炼狱

    ,比之九荒魔域还要凶险万分,殊命谷在它面前,都谈不上瘆人。

    它甚至直接被仙门划除人间之外。

    只有灌愁海围绕四周,禁锢着这片地狱,使其不至于祸殃人间。

    这已经是夕影唯一能想到的,不被打扰的落脚处了。

    尸血山很冷,柴火暖不了这间屋,夕影便拿那囚禁着玉挽魂魄的火珠来取暖。

    火珠悬在半空,照亮整间屋子。

    夕影刚编好一只兔窝,将白兔团进去,白兔的一只耳朵少了半截,长不出来了,但他的伤夕影能治,耗费点神力罢了。

    他将兔窝放在床头,但默默看了眼床上的尸块后,叹了口气,抱着窝走到藤屏后,造了个温暖的小结界,让还在昏迷的小兔妖将养着。

    小兔妖胆子小,若见到这样的苍舒镜,怕不是又得吓得昏死过去。

    “这里是尸血山,你大概……不会喜欢这里。我那时候逼着你来此取花,你应该永生难忘吧。”

    夕影望着那张尚且算得上完整的脸,神情专注,眉眼柔散,没什么情绪起伏。

    “说真的,那时候恨你是真的恨啊,想着干脆让你死在这算了,我们……就此别过,也算结局。”他睫毛微垂,火珠的光投下一片阴影,眼底晦暗,“可当年,你没死在这里,还真将花取回来了,我当时又惊讶,又觉庆幸,你大概不会知道,我转身离开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我们之间的爱恨,哪里是一场生死别离能解得开,算得清的呢?可沈悬衣那样瞧着我,一遍遍提醒我神不该有这样那样的情绪波澜,所以,我不能回头。”

    “我没想到的是,你竟然活着回来了,我那时很惊喜,也很庆幸,可我不能承认,不能认输。”

    “我本来没想将彼岸花送给沈悬衣,下意识想叫你去取,其实是觉得你更适合那花,那是当时的我都没意识到的一个念头。”

    若苍舒镜还活着,还有哪怕一点点意识,在夕影这般剖白下,早该惊坐而起。

    早该无比激动地拥夕影入怀,对他说“对不起”,说“我错了”,说“以后再也不会了”,还有……“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我愿用一切去偿还,去弥补那些过错。”

    可他没有,他现在只是一块一块的碎尸。

    他碎成了七块还是八块?

    每一块都按照位置好好地摆放在床上,腿与脚趾都被夕影缝好了,他揉了揉发红的眼,继续挑起银针,穿过神力凝成的,在神血中浸泡过的线,一针一线,缓缓地缝合

    起苍舒镜的颈肩。

    一边缝合,一边与苍舒镜闲聊。

    虽然对方并不会回应他。

    瞧着自己愈发娴熟的手法,看那整齐的针脚,他轻声笑了笑。

    “幸亏我回到神躯,要不然以以前那个笨样子,怕不是会给你缝地很丑很难看。”

    往事历历,他都记得。

    遗忘从来都是说给别人听的。

    “我给你雕那块玉玦时,你应该能看出我是故意的吧?把你刻地那么丑,你当时有没有生气?但你生气了估计也不会说,毕竟,你可比我更会演戏。”

    他说着,还有些气恼,伸出沾了不知是他的神血,还是尸块上血迹的手,狠狠掐了下苍舒镜。

    又抽回手,捻了捻指腹,皱眉不悦道:“你看看你,都硬成什么样子了,掐地我手都疼。”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无论他怎么生气,怎么恼怒,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从苍舒镜那里得到任何回应。

    手指微顿,盯着那张俊俏的,却泛青的脸,他忽地有些手抖。

    窗外映出残血般的红光,巨大的一轮落日被阴翳蒙上一层脏污的尘垢,在海线上跳跃了几下似的,倏然沉下去。

    顿时,再无天光。

    屋内更晦暗黑沉了。

    苍舒镜的脸在他的视线中昏沉下去,夕影心底一滞,让火珠再亮些,再亮些!

    直到照清那张沉睡的面容。

    火珠中的玉挽,也因那骤然灼烧地更旺的神火而倍加痛苦。

    但没人在乎他。

    夕影屏蔽了他的哀嚎痛呼,更不会仰头多看他一眼。

    终于,夕影在这炽亮的光芒中,安心地,细致地继续缝补起尸块。

    待到最后一针落下,线绳打结,火珠的光也彻底熄灭。

    玉挽的魂魄彻底被烧干净了。

    夕影在黑暗中枯坐了会儿,等了好久,或许也不太久,直到黎明扎穿喉咙,天色微熹。

    他看着在日光下,一点点变得清晰的人。

    就像此前的尸块,不是他的一样。

    苍舒镜似乎只是睡着了。

    夕影笑了下,伸手碰了碰苍舒镜的脸,将他沾血的额发擦干净,不会有血渗出了,冷硬的尸身早就将血凝涸。

    “你啊,怎么还不醒?我不都缝好了吗?”

    他顿了顿,蹙眉深思了会儿,又说:“是不是嫌弃我缝的不好看?”

    夕影故作跋扈,摆出上辈子那副脾气古怪的模样,嗔怒道:“好你个苍舒镜,我都不嫌弃你针线差,你竟然敢嫌弃我!”

    “你知不知道,你当年放在魔域寝殿的那副尸身多丑?哪里像我了?”

    他这话说的好没道理。

    苍舒镜手艺比他好得多。

    苍舒镜如今好歹只碎成几块,拼拼凑凑缝合起来没那么难。

    当年的夕影,那可是碎成肉屑泥泞了,苍舒镜怎么都收集不齐尸身,缺失的部分只好用树脂玉圭代替,材料都不齐全,他还能雕琢缝补个七八分相像,着实不容易。

    但夕影就是不想同他讲道理。

    骂骂咧咧说了半天,都听不见一声回驳。

    他的影子投在床榻上,在苍舒镜身上不断地变化着位置,说地口干舌燥,骂地都找不到新鲜的词了,也没等来苍舒镜一个反应。

    苍舒镜活着的时候,求不来夕影一个亲手雕刻的玉玦小相。

    死了,倒是劳烦夕影日夜不眠地为他点灯熬油。

    终是,得到了这一番恩赐。

    夕影不知在床榻前坐了几个日夜轮回。

    他眼眸有些模糊,熬地眼疼,渗出水,不由仰头咽下去。

    叹了口气,没再看苍舒镜,嗔恼道:“我都不跟你计较了,你还在这里跟我拿乔,哼,装睡是吧?不醒算了,我去找小兔妖了,你一个人睡吧!”

    “我不理你了!”

    夕影站起身,狠狠道。

    “我真的不理你了!我去找别人了,我去抱着小兔妖睡觉去了!”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狠狠瞪着床榻上的人。

    从远了看,那是一个完整的人,看不到拼接的罅隙,也瞧不见密密实实的针脚。

    他,就像睡着了一样。

    夕影真生气了,他扭头跑出藤屏隔断外,抱着小兔妖就冲出屋。

    水珠溅在沿途的枯萎花木上,一刹那,枯木逢春,绽放生机,在身后铺出一条花路。

    可同样的水,滴落不知多少在苍舒镜身上,他愣是毫无反应。

    夕影甚至自我怀疑。

    他真的是神吗?

    神悲,天地同哭,神泪,滋养万物,可唯独,他唤不醒苍舒镜,他甚至用了血。

    如果是心头血,会不会有用?

    当锋利的叶片戮进自己心腔的那一刻,清脆的碰击声响起,没有一滴血渗出。

    他骤然愣住。

    他哪儿还有什么心头血啊?

    他的心,不是已经冷硬成琉璃了吗?

    别无他法……

    再也没有办法了,他搜索枯肠,想了很久很久,都想不出一个复活之法。

    明明去了一半的魂魄,都能不入轮回,直接重生。

    明明彻底碾碎的灵脉,都能重新生长,再度复苏。

    你不是很厉害吗?!

    魂魄碾碎,揉进碎尸血肉,你就不能重生吗?

    你去不了轮回没关系,我都将你身体缝好了,你直接在这个躯体里重生不行吗?

    又是几番日升月落,他抱着小兔妖枯坐的那株树,因为神降,透出生命,长出嫩绿,甚至瞬间华盖亭亭,生命妙然。

    死了千万年的一棵树,只因神的靠近,便重新绽出生命。

    但他却……救不活苍舒镜。

    灌愁海的夜连续了好几日,太阳都不曾升起。

    人间会感到恐慌吗?

    夕影懒得管,他只是不想睁眼,他想一直睡。

    直到小兔妖咋咋唬唬地从窗户跳出来,气喘吁吁地跑到夕影面前。

    “哥…哥哥!他醒了!!

    夕影倏然睁开眼眸,有那么一瞬,他看不太清世界,此刻晨曦初绽,太阳沿着海面缓缓崭露。

    阔别了连绵几日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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