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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太阳隐落于灌愁海的不知多少个日夜后。

    苍舒镜醒了!

    小兔妖的一声呼唤,神祇睁开双眼,太阳再度从海面上升起。

    一轮硕大的红日悬在藤窗外,残阳如血,铺洒在整个海面上,暖光直射屋内,照亮苍舒镜半边脸,给那死灰般的惨白添上血色。

    他眼珠微动,终于掀开眼皮。

    光色浓郁,油墨重彩地像未稀释的彩浆。

    透着一股过分的真实。

    夕影急切地推扉入内,隔着一扇半透的藤屏时,却顿步。

    生怕再往前走半步,梦便碎了。

    他大口呼吸着。

    一切都还是寂静的,只有他的喘息声。

    就像他刚刚听错了,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转身就想出去再问问小兔妖,问问他刚刚说的是什么,再说一遍。

    直到,里面传来一道虚弱的轻声。

    “小、影。”

    一刹那,不知何时噙在眼眶的泪珠簌簌掉落,砸在地上,从地板缝隙间长出一片嫩绿。

    “是…你吗?”

    那声又道,无比熟悉。

    心脏怦然跳动,窗外吹入一阵煦风,是被阳光暖过的,不再寒冷。

    夕影屏住呼吸,一步步走出藤屏。

    对上了一双黑沉的,含着笑意的眼。

    窗外那个叫做尸血山的世界,瞬间变了样子,枯木逢春,百花齐绽,嫩绿的苔藓爬过焦土,将一切破败残伤都掩埋,重新长出血肉般。

    夕影急促呼吸着,模糊不清的双眼狠狠眨了几下,水洗晴空般。

    终于看清眼前,那个躺在床榻上的男人。

    “你…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夕影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已经扑到床榻边,双目颤地厉害,紧盯着这个他爱了,恨了几辈子的男人。

    他就盯着他看,双目一点点描摹着这张俊俏的,含着温煦笑意的脸。

    青灰死色的面容,已被晚霞熏出一层血色,看上去与活人没什么区别。

    额头上还挂着一块疤痕,瞧着令人心惊。

    夕影伸出手,想去碰碰他,可指尖未曾触及,又缩了回去。

    他怕一碰,梦就碎了。

    梦醒后,还是枯焦遍野,还是死寂的尸血山,是荒古秘境的神境台上,是那一堆冰冷石块垒起的坟茔,和一堆堆破碎不堪的

    尸块。

    又或者是那个冰冷的,高筑浮岛上的极仙崖,只有沈悬衣一遍遍如魔咒般在他耳边说:“你是神,你不能让自己的悲喜影响人间,你不要重蹈覆辙,你该放下,忘记苍舒镜,忘记所有的爱和恨,永远守护人间,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你该去履行的使命。”

    没人爱他,没人在意他。

    所有人都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却没人问一句你想要什么?你喜欢什么?你孤独吗?

    他垂着眼,不敢看,怕幻梦破碎。

    睫毛颤地厉害,直到眼眶再也蓄不住沉重的泪,滴落在苍舒镜掌心。

    “是梦吗?”

    他下意识将这句话说出来时,就被握着手腕,触到对方渐渐暖起的脸。

    苍舒镜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他感受着自己的皮肤。

    掌心下,温度一点点升上来,就连皮肤都没那么僵硬了,变得柔软。

    夕影的唇颤地厉害,手更是抖地不成样子。

    他始终,不敢抬眼。

    直到……

    “感受到了吗?”

    那声喑哑,却低缓温柔,像初春的潺潺泉流,像冬日煨热人心的火炉。

    指尖触碰到的皮肤越来越软,越来越暖。

    是……是活的!

    夕影的反应来得很晚,明明一句话,他颠来倒去,含在口中默默念了三四遍,才悟明白意思一样。

    倏然瞪大杏眸,瞳孔颤地厉害。

    嗫嚅着唇,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活着,活……活着,活着!是活着!!”

    “对,活着。”

    苍舒镜这辈子都没这么温柔过,血色还未涌上的唇含着笑,指尖勾起夕影鬓边的一缕发,无限温柔地替他别到耳后,完完整整地露出这张怎么都看不腻的脸。

    苍舒镜笑容微滞,皱眉叹道:“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夕影瞥了眼窗边的铜镜,发现自己确实……有些狼狈。

    头发凌乱,衣裳也沾着血渍与尘土。

    从离开沧州的那日起,夕影就没心思管自己的模样,他从来爱干净,可这一次他忘了。

    夕影摇了摇头:“不重要,都不重要了。”

    说着,又蹙眉顿了下:“你不可以嫌我邋遢,嫌我脏。”

    “我哪里有资格嫌你脏呢?”

    苍舒镜声音很轻很轻地说。

    他垂睫瞧了眼自己的身体,看那密密麻麻的针脚,看那接口处

    干涸的污血,怔了片刻,无声喃道:“我才是脏的。”

    “没有!”

    夕影摸着他脖颈下缝合的痕迹,半分都不嫌弃。

    “你都醒来了,这些伤很快都会好,血已经凝固,很快会结痂脱落。”

    “苍舒镜,你不脏。”

    苍舒镜愣了下,又怔了很久,像是梦中踩在云端一般,落不到实处。

    “不……脏……?”

    夕影笃定点头,看着对方震颤不已的眼,忽地想起什么,微愕了片刻,又坚定道:“我以前那么说,都是气你的,你……你别想了。”

    苍舒镜喉咙哽咽,嗓音滞涩,却莞尔笑道:“那你再哄哄我,好不好?”

    “好。”

    夕影一寸寸抚过他的疤,甚至在他锁骨下的针脚上亲吻了一下。

    反反复复地宽慰他:“你不脏,不脏……一点都不脏……”

    夕影说的每个字,对苍舒镜而言都是咒语,雷霆雨露,皆是恩赐。

    曾经能化作锋利剑,扎穿他心口。

    如今也能成甘霖雨,滋润他心田。

    这一日的夕阳,格外长久,他们不知该说什么,就那么对望着彼此,双手交叠,十指相扣,紧紧望着对方。

    不提什么红尘是非,人间恩怨。

    但苍舒镜还没完全恢复好,他只能说说话,偶尔能抬起手,身体还是麻木的状态,动弹不得。

    夕影不急着同他算账,也不急着追溯往事。

    醒来就好,等伤完全养好,他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解释,慢慢把话说开,到时候哪怕自己生气,恼怒了,也可以无所顾忌地捶这人几下,欺负欺负他。

    余生,还很漫长。

    他不着急。

    如此,不知过了几日,又或许只是一炷香的时间。

    似乎谁也没发现,那轮红日,一直一直挂在海面上,不肯坠下去。

    又或许,他们并不在乎。

    困了,便依偎在一起睡一会儿,醒了,便望着彼此的眼。

    即使不说什么,握一握对方的手,摸一摸对方的脸,便相视一笑。

    夕影倒想试图说点别的。

    “你睡着的那几日,我也睡了很久,我做梦了,很长很长的梦。”

    “哦?什么梦?”

    “梦见了你。”

    “梦见我?”

    “嗯,我梦见我们万年前的那些事,我不知道是碎魂回归,才将那些

    记忆以梦境的方式,重新还给我,还是……这一切都是我幻想出来的。”

    “那你要不要说给我听听?”

    “好,但梦很长很长,我一时半会儿说不完,你要等我慢慢说,别睡着了。”

    “嗯。”

    苍舒镜答应地很好,他拥着夕影,搂在怀里,夕影趴在他胸前,听着心跳才舒口气,找回些许真实感,才开口缓道:“万年前,我就认识你了,不过我和你的初次见面总不那么美好,不是龃龉颇多,就是……算了,不提那个了,我是说,我们真正的第一次见面就打了一架。”

    他讲着,忽然皱眉,气恼地在苍舒镜胸前掐了一下。

    愤愤道:“你简直胆大妄为,满脑子渎神的念头。”

    “我那时,做什么了?”

    “你……”

    夕影说着,红了脸,很小声道:“你说……不想和我当着那么多凡人的面打架,要带我去你洞府,要和我去床上打。”

    他声调含混,太羞耻了,说得并不清晰。

    苍舒镜却听懂了。

    “……”

    他抱着夕影,吻了下玉胚般的指尖:“原来,我从那个时候起,就喜欢你了。”

    他们的故事很久远,诉说起来,也很漫长。

    夕影一直在说,不知说了多久。

    或许也没多久。

    天边那轮红日,一点都没落下去,苍舒镜却困到睡着了,夕影不晓得他何时睡着的,却没恼怒自己白说了那么多。

    他温柔地在苍舒镜额上吻了下。

    听着节奏均匀的心跳声,他趴伏他胸前,一动不动,眼也不眨。

    他不睡,睡不着。

    他想等苍舒镜醒来。

    天边那轮红日还是一点未变,这里似乎已经没了夜晚,每时每刻都被无限好的黄昏笼罩。

    但不重要,因为他每次都如愿等到苍舒镜醒来。

    对方醒了,他便激动地问道:“饿不饿?渴不渴?我去给你摘果子吃。”

    来不及阻拦,他便蹦蹦跳跳地像个欢喜的小兽一样,推门出去,重复着每一日的动作,抱来甜果放在床头,搁在苍舒镜触手可及的位置,只是……

    夕影的开心,苍舒镜看着又是欢喜,又是……伤心。

    甜果在床头堆积成山,有的甚至已表皮干涸,失去水分。

    苍舒镜一个都没吃。

    他吃不了。

    嘎吱一声,门扉敞开,

    夕影回来了。

    苍舒镜靠在床头,扯过棉被盖在身上,将那些拼接的,却渐渐不新鲜的痕迹都掩住,就像没有碎过,他只是生病了,需要多休息就能好一样。

    他看着窗外的巨大红日,看着晚霞映亮夕影的瞳孔,眉梢眼尾的喜悦,他都瞧着。

    一点点描摹,刻画进心底。

    他始终勾着唇,恬淡地浅声笑着。

    这炼狱般的尸血山,成了他们的世外桃源。

    他们不谈论过往恩怨,也不理这红尘诡谲,只说说今日的阳光很好,说说窗外的藤花又开了几朵。

    苍舒镜也没有埋怨夕影救小兔妖,不救自己,只是冷不丁地会忽然反反复复地说“对不起”,会突然笑容顿失,流着泪,哽着喉,不言语,只抱着夕影哭,哭累了,就又睡着了。

    持续了好几日,精神状态都不怎么稳定。

    夕影就抱着他,拍着他后背安抚他。

    苍舒镜会冷不丁说:“小影,你上次说你的梦,说到哪儿了?”

    已经讲完了……

    可你,每一次都很快睡过去,我只能假装你还醒着,说给你听。

    夕影摇头,笑地灿烂:“没关系,我们下次再讲。”

    “好,下次……那就,下次。”

    “嗯,这是我们的约定,你下次一定要听我讲,可不许睡着了。”

    苍舒镜默了很久,直到夕影微勾的唇缓缓坠下,他咽了咽喉咙,忙不迭说:“好,等伤养好了,就没那么困了。”

    等到苍舒镜的身体能动弹了,夕影就会扶着他去外面走走。

    尸血山不像尸血山,到处生机盎然,花草遍布,异兽都变得亲昵可爱,收敛獠牙,躺下露出毛茸茸的肚皮,等着夕影的抚摸。

    但夕影腾不出手。

    苍舒镜说自己不用扶,可以站着。

    夕影只是摇头。

    握着苍舒镜胳膊的手,又紧了紧,甚至没顾及力道,捏地有些重。

    他刚想问苍舒镜疼不疼,对方却望着夕阳,一言不发。

    完全感知不到疼痛。

    夕影的心忽然颤了一下。

    莫名的不安。

    可下一瞬,这张俊俏的脸转过来,睫毛被夕阳镀了层金色光晕,他垂睫看着夕影,颤抖着手想拥他,却抬不起来。

    应当是这些年,夕影总不许他这样,他不敢,在害怕夕影会生气。

    夕影是这样想的。

    于是

    他主动往前走了半步

    几乎撞进苍舒镜怀里。

    被夕阳染成胭脂色的唇微动

    字字笃定道:“苍舒镜

    ?)

    我允了

    允许你做你想做的事。”

    他看见苍舒镜睫毛在颤

    像一只披着霞光的蝴蝶

    一滴晶莹缓缓坠落

    从脸颊滚下。

    是烫的。

    夕影不明所以

    他都允许了

    苍舒镜怎么还这样?

    他想了一会儿

    想了片刻

    想了须臾……

    终于明白过来。

    他握着苍舒镜的手

    指尖描摹着手腕上的缝合痕迹

    皮肤在干缩

    线挂不住了

    随时都能裂开

    使得手腕与掌心分离。

    夕影不动声色地继续渡入神力

    偏要勉强。

    他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腰上。

    抬眸笑道:“我允许你抱我

    你可以亲我

    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这是神的恩赐。

    是苍舒镜求了两辈子也求不来的示爱。

    一滴一滴

    泪水簌簌坠落

    苍舒镜忽然哭地泣不成声。

    夕影茫然了片刻

    伸出手指去揩他眼尾的泪。

    足下趔趄

    忽然被一股力量狠狠拥进怀里。

    苍舒镜的怀抱有一股血味

    一定是是缝合的伤口还没好透彻

    留下的!

    等苍舒镜完全好了

    这血腥味就会消失的!!

    夕影想着

    抬起手拍了拍男人后背

    安抚着哭得肩颤的身体。

    “怎么哭成这样?是不是伤口疼的?”

    “……”

    “那……是不是怕我怪你

    怕我恨你

    或者……以为我真的打算遗忘你?”

    苍舒镜的脸埋在他颈窝

    抱地愈紧

    却始终不说话。

    “别怕

    我那些话……就是说说

    我骗了你的同时

    也在自欺欺人……那些过往

    我都想起来了

    我记得你

    万年前

    我们就认识了

    你从那个时候一直笨到现在

    我以前哪回没有原谅你啊?也不差现在这一次。”

    夕影嗓音温和

    像春日破土的嫩芽

    似岚风吹来的温煦

    又像冬日烹茶的暖炉

    再也没了嘲讽与讥诮

    冷漠与讽刺。

    他是真心的在宽慰他

    不是骗他哄他的。

    可愈是这样

    苍舒镜心口愈疼。

    他捧着夕影的脸

    看着晚霞下愈发细微的情绪。

    他的神……终于做成了人。

    可他……他不舍啊。

    他不愿了。

    他哽着喉说:“小影

    你不要做人

    你做回神好不好?”

    夕影却笑着摇头:“不要

    做神好累啊

    不做神了

    我想做人。”

    “你陪着我吧

    陪我一起做人

    做个……有七情六欲

    能拥有爱的人。”

    期待了两辈子的许诺

    真的从夕影口中道出时

    苍舒镜却高兴不起来。

    甚至像跌进绝望的深渊。

    夕影望着他笑

    落日跳在海面上

    瞧起来很暖

    却没有半分温度

    可有一点好

    它将夕影的面容照地无比昳丽

    漂亮。

    怎么都看不够

    看不完。

    他的神

    忽然在这霞光下

    倾身于他额上落下一吻。

    那吻落在他额角的残疤上。

    世间最圣洁的神

    吻上了最丑陋的疤。

    星星点点的温柔

    一点点落下

    从额角到鼻梁

    再到唇瓣。

    轻轻描摹着

    温柔抚慰。

    霞光映出他们纠缠的轮廓

    吻热渐深

    驱散这孤寂无边

    就算是阳光熏不热的世界

    也没关系。

    直到

    悬在海平线上数个日夜

    未曾动弹的太阳

    彻底落下去。

    天边最后一点霞光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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