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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日在海岸线上悬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终于缓缓落下去。

    最后一点霞光也消失了,淹没进黑海。

    他们并肩坐在尸血山最高处的断崖上,看着残光一点点陨落,看着万物陷入黑沉,夜晚到来,可天上无月,连星子都没有。

    只有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声不断灌入耳中。

    还有……他们彼此的心跳与呼吸声。

    “天黑了。”苍舒镜说。

    夕影:“没关系,太阳明天还会升起来。”

    “……嗯。”

    夕影问他:“累不累?要不要回去休息?”

    苍舒镜摇头道:“睡太久了,不想睡了。”

    “那好。”

    两个字,夕影念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忘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似的。

    “不睡好,不要睡,我们就在这里等日出。你累了就靠着我休息会儿吧,但不许睡着!”

    他真是霸道,也不商量,直接拥着苍舒镜,让他躺在自己膝上。

    他抚着苍舒镜额角的疤痕,从未痊愈过,也没皲裂流血,就像被时间门凝固了一样。

    即便夕影屈指去抠挖,破了结痂,苍舒镜都没吭一声,不是忍疼,而是完全感受不到疼痛。

    “你这疤痕,好丑。”

    “……”

    “赶紧愈合,知不知道?要不然……要不然我就不要你了,太丑了,我就不要你。”

    他们彼此都知道,这块疤永远都不会愈合了。

    默了好久,苍舒镜舒了口气,缓声道:“不要也好,你以后不要再遇到像我一样的混帐东西了,不要轻易相信别人,不要错付了感情,知道吗?”

    “……苍舒镜,你好大的胆子,你在教我做事情?”

    话是嗔怒的话,说出来时却带颤音,是强压下去的哽咽。

    他们彼此看不清对方的模样。

    苍舒镜拽下夕影搁在自己额鬓边的手,捧着揣在怀里,细细摩挲着,轻揉着。

    “对啊,我胆子很大。”他轻轻叹了口气,又故作轻松地笑起来,“是我胆大包天,亵渎了神,还骗得神……”

    他想说“爱上了我”,他以前很笃定,夕影爱过他,对他有感情,有爱才会有恨,这都是独一份的恩赐。可直到他的世界天荒地老,直到红日沉入黑海,他的暖阳再不会升起,他不敢去要什么了,更不敢表明这不负责任,这只能存在须臾的爱意。

    他只能说:“……骗得神委身于我过。”

    回应他的,是他的神俯身,在他唇角落下的一吻。

    从未有过的温柔缱绻。

    “对啊,委身于你,一开始或许不情愿,说是交换,说是为了从你那里得到灵力,为了提升自己的修为。但其实,我明白,这个人若是换成别人,我不愿的。”

    “苍舒镜,我只愿意和你这样,你没发现吗?”

    “无论是上辈子的玉挽,还是如今的沈悬衣,我都不会和他们那样。”

    苍舒镜越听越错愕,越听越感动,越伤心。

    他以为夕影已经和沈悬衣……

    没有吗?

    从来都没有过吗?

    他的心颤地厉害。

    “我只愿和你这样,也只和你这样过。”他的神笃定道:“恨过你,也……只爱过你。”

    “苍舒镜,我爱着你,是千万年生命中,唯一动过心的一次,你是唯一的那个人。”

    “小影……我……”

    他说不出话,喉咙哽地厉害。

    这一刻,苍舒镜很想哭。

    他想到他爱着的神,也爱他,什么爱与恨,都是他们之间门的事,其余的旁人根本无从涉足,无从置喙,与任何人都无关。

    “感动哭了?”夕影吻去他眼角的泪。

    他捉着夕影的手,越攥越紧,不肯松。

    搁在他心脏的位置。

    夕影感受着他的心跳,至少这一刻是安心的。

    “那我再说一些,你多听听,就不困了,好不好?”

    苍舒镜握起夕影的手,凑到唇齿边,轻轻啮咬着,留下很浅的印子。

    他不舍得弄伤他,可总想留下些什么。

    这样浅淡的印记,只能存在须臾,过一会儿就消了,但能在他的余生里,一直都在。

    “好。”

    苍舒镜嗓音轻轻的。

    不仔细听,都会被海浪盖过。

    夕影仰头重重地吸了口气,再垂睫时,却带着笑意,羽睫上的湿润坠落,滴在苍舒镜脸上,他没戳破。

    夕影说:“这样,等你伤都好了,我们先去极仙崖,将那株海棠树带走好不好?你可能不记得,我却都想起来了,那棵树,是你送我的,它一直活地很好。”

    苍舒镜握着他的手,温柔摩挲着。

    也不问起因经过,不问前世缘由,他只轻声说:“好。”

    夕影又说:

    “等你好了,你就陪我去找碎魂,好不好?你说过要帮我找全的,不能食言。”

    这一次,夕影等了许久,才听见苍舒镜答声。

    “……好,不…食言。”

    他喉咙间门尽是血腥,呼吸也越来越不稳,断断续续地维系着。

    但他还是紧握着夕影的手。

    甚至,有那么一瞬,夕影听不见他的呼吸,慌乱地不知如何是好。

    他拼了命地往苍舒镜身体里灌神力,用处却不大。

    这一刻,夕影多希望苍舒镜只是个凡人,神想救一个凡人,轻而易举,可苍舒镜不是,他的身体像破了无数个孔洞的漏筛,神力灌入体内,只是在身体里流淌一遍,最终溃散成点点光斑,从缝合的接口处溢出。

    撒入黑海,散在空中。

    什么也……留不下。

    “小影……你说你是愿意的,只和我这样,只爱过我……”

    “你知道吗?太美好往往都只是梦,不是真的。”

    他都那么说了,苍舒镜还只当梦。

    这一刻,夕影想掴他一巴掌,掐他一下,掐疼他!

    可他倏然想起来,苍舒镜已经不会疼了。

    “你……!”

    夕影恼地不知怎么办。

    他忽地俯身,再度吻上那张已经渐渐失温的唇,狠狠在唇上咬了一口。

    “这也不是真的吗?你好好感受一下。”

    “是真的……”

    苍舒镜忽然哭了起来,哽咽着,沙哑着嗓说。

    就因为是真的,他才这么难过,这么绝望。

    刚刚得到,便要永远地失去。

    直到生命走到尽头,才被原谅,才能得到毕生美梦。

    他像是连哭都哭不动了,四肢百骸都在剧痛,针线缝合起来的断口在腐朽,线艰难地拉扯着皮肉,快要拽不住了。

    他动弹一下,哪怕只发出一个音,都痛不欲生。

    可他却紧紧攥着夕影的手,不放开。

    明明快要说不出话了,却还开合着唇,发出轻地像是羽毛的声:“小影……继续讲故事吧,讲那些千万年前,你就……就认识我时的…那些……那些故事,我,我想听,想…想多知道一点。”

    “对不起啊……之前,你讲的时候,我…总会睡着……”

    夕影摸着他渐渐变凉的脸颊,神力也煨不热的身躯。

    “好,我讲。”

    他的声音明明在颤

    ,却要用很平静的语调压着,“那这一次……你不要睡着,好好听我说完,好不好?”

    他等了许久,听着断断续续的心跳声。

    终于等来一个“好”字。

    “小影。”苍舒镜轻声说,“点个灯吧,我想……”

    再看看你。

    “看着你。”

    神力凝聚出一点光晕,模拟着夕阳暖光,照亮夕影那张漂亮的脸。

    他哭过,眼尾还透着薄红,睫毛都是湿的,眸里泛着点滴暗紫的光,很漂亮……

    真的好漂亮……

    可这样漂亮的夕影,他以后……再也看不见了。

    他不甘心,好不甘心!

    比极刑台死的那一次,还不甘心!

    他的神是爱着他的啊,他的神不想让他死,他的神希望他活着。

    但没意义了,他的夕阳已经陨落,他的明天不会再到来。

    这一眼,这一刻,已是往后余生。

    夕影在讲故事,讲他们的从前。

    胭红的唇开开合合,偶露贝齿,柔声似春泉,似煦风,那么多的温柔都是给他一人的。

    苍舒镜其实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前世记忆,让夕影骤然放下恨,原谅他,又那么害怕他……死去。

    他很想听。

    他努力去听。

    他强撑着,想多听一些。

    但耳边都是嗡嗡然,夕影的声,他听不清了,耳蜗最先淌出血,然后是视线开始泛出五光十色的花斑,夕影的轮廓在他眼前一点点模糊下去。

    直到……眼前的色彩全部消失,蒙了一层又一层的红雾。

    最后,是指尖的感知,也消失了。

    他知道他还握着夕影的手,可没了触感。

    他知道,夕影还在讲述那些往事记忆,他不忍打断,假装还在听,甚至想象着感觉,努力扯出一个笑容,也不知这笑容做的好不好,会不会很丑,很扭曲,丑到夕影不要他了怎么办?

    最后的最后,他知道,他的时辰到了。

    他的眼一直没阖上。

    他答应过夕影,不要睡,要把故事听完,要等到第二日的朝阳升起。

    一阵海浪迭过,潮汐退去时,一切都沉溺进永夜。

    死一般的寂静。

    夕影顿了下,默了良久,没有动弹,没有说话,什么也没做,唯一的动作是反手握紧苍舒镜的掌心——他不握紧,他的手就滑落下去了。

    他垂睫看了眼,那双黑沉的眼还没闭上,还微睁着。

    不由松了口气。

    “你呀……你又吓我。

    没人回他。

    神焰照亮缝合肢体的线,流淌出血水。

    夕影便熄了光。

    四肢百骸分崩离析,线挂不住皮肉,纷纷断裂开来的声源源不断。

    夕影便继续讲故事,讲回忆,将那些恐怖狰狞的声掩盖。

    “刚刚讲到哪儿了?你又打断我,太过分了!接下来你不许打断我了……

    ?)

    不会打断了。

    再也不会了。

    “刚刚说到我们相伴红尘两百多年后,遇见了沈悬衣,他当时身受重伤,我要救他,你不乐意了,与我闹了三日别扭,才和好。

    “他伤好后,想拜你为师,你不愿意,他说要改拜我,你更生气了,才收下他,他从那时候起,就在像你学习,无论是法术,还是……还是仪态与打扮……

    夕影苦涩地笑了声,摇头道:“他哪里知道,你从不是那样的性子,只是想以一个非魔的,更合适的身份待在我身边,才勉强自己穿素寡的白衣,装作一副仙人模样。

    “我那时,夸他更合适白衣,他很高兴,你却……恼了好几日,我只当你脾气越来越琢磨不透,从未想过,你其实……是喜欢我,在醋他。

    说到后来,夕影喉咙越来越痛,忍不住,终于哽咽出泪花。

    一滴一滴,溅洒在冰冷僵硬的脸上。

    流淌进苍舒镜一直未阖的眼中。

    “几百年的陪伴,从来是你的身影,你的容颜,你的声音。

    “从来是你,我却……都误作成了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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